; 这时候骨朵儿来了,她用破棉花套子蘸着一点缝纫机油,喊道:“给你上上油。”
于是乌黑的机油便擦在了洋车子齿轮上,这样子车子骑起来就更顺溜了。
满大院的看着都羡慕,大家知道这是顾舜华写文章挣的洋车子,想想都赞叹敬佩。
“舜华现在和以前不一样喽,这是文化人了,笔杆子里就能挣出来洋车子!”
“您瞧瞧这报纸,写得可真好,咱们舜华可是第一名,搁过去这就是头名状元!”
“我活这么大年纪了,还不认识谁能在报纸上登文章的,这会可让我见着了!”
大家你一言我一句的,说什么的都有,一个个都羡慕又佩服的,唯独旁边的乔秀雅,脸上怎么着都不好看。
她是怎么都看顾舜华不顺眼,为了那房子地基的事,也为了自己闺女的事,她之前偷偷地去看了闺女苏映红,现在谈了一个对象,单位竟然还给转正了。
她过去找,闺女竟然爱答不理的,嘴里也喊妈,甚至也答应了说回头来家里一趟走走,可乔秀雅心里很不是滋味,觉得这闺女还是恨着自己。
她下意识认为,这肯定就是顾舜华挑拨了,挑拨人母女关系,她可真行啊!
现在,顾舜华竟然发一辆洋车子,她当然心里没好气,回到家,嘀嘀咕咕一番,最后拍桌子骂娘的,甚至连苏建平都骂上了:“你看看你,你们单位怎么也不发个洋车子,一辆洋车子啊,你还是供电局呢,这不是好单位吗?”
苏建平那次遇上了任竞年,在任竞年和顾舜华跟前丢了人后,他也去质问过陈璐,结果陈璐说她也不知道啊,说没骗他啊!
他又能怎么着,只能认栽了,他现在已经不太想提顾舜华了,见到都躲着走。
结果谁知道,他妈还这么说,想想也是难受,毕竟谁家单位没事发个洋车子啊,洋车子那是天天发着玩的吗?
供电局要是一人一辆洋车子,那早赔死了!
可苏建平也没法说,有些老人家就这样,她不和人较劲她就不舒服,她这辈子的爱好就是这个。
所以他只能憋闷地叹口气。
周末的时候,任竞年过来,看到自行车也是喜欢,家里置办了这么一个自行车,以后出行也方便了,于是这天周日,任竞年骑着车子,前面绑着小椅子坐着两孩子,后面顾舜华坐,一家四口出去逛街。
五月天,说热还不热,任竞年从大栅栏骑出来,一口气过了珠市口大街,骑到了新街口。
两个孩子高兴得拍手叫好,见到路上的人就打招呼,那开心的样子,任谁见了都想笑。
不过好在街上人一看,这家一家四口,才得了一辆新自行车,二八大梁飞鸽的,也知道这是高兴。
就这么撒着欢地开心,周一的时候,顾舜华特意用新车子送走了任竞年,之后去上班——上班可没舍得骑新车子,还是坐公交车吧。
谁知道到了玉花台,牛得水就告诉她一消息,那就是迎面一盆冷水。
其实牛得水说这话的时候,也是很不好意思,纠结了半天才说,说出来也是吞吞吐吐的,但顾舜华听明白了。
意思是玉花台的领导经过研究,觉得玉花台不能掺和这个事。
牛得水叹了口气:“不光是玉花台不能掺和,领导的意思是,你也别造这个了。”
顾舜华:“为什么?”
牛得水:“你这个事的性质不好定义,弄不好就是一个投机倒把,投机倒把的话,真要是定了……事情就大了。”
顾舜华沉默了。
她知道历史的车轮终将走向那个方向,但是现在,在这个时候,好像所有的人都在徘徊,环境似乎也没有完全支持大家伙放开干。
牛得水:“如果真被打成投机倒把,那问题就大了,你知道有个卖瓜子的吧,这个人还上报纸了,挺有名的,卖傻子瓜子,听说他一口气挣了一百多万,一百多万哪,结果呢,那不就是被打成投机倒把了。”
顾舜华:“我知道,这是去年的事,可现在,不是进一步要支持改革开放吗?”
牛得水无奈了,手指头敲着办公桌:“舜华哪,叔知道你不容易,叔也知道你在这上面用了心,可是叔也没办法,现在就是这么一个形势,你万一再干下去,被人家举报了,说你投机倒把,抓起来判个几年,你说叔怎么办?叔也得给玉花台的大家伙一个交待啊!”
这话已经说得很直白了,顾舜华明白了。
自己是玉花台的员工,要想做这个,惹出事来,玉花台也得跟着兜底,可玉花台兜不住,最后闹出什么乱子来都不好说。
所以为了玉花台,她也只能放弃。
牛得水犯愁地道:“现在的关键是,你得想办法把你这一批清酱肉卖出去,如果卖不出去,那就麻烦大了,赔了!所以你得尽快卖出去,拿了钱,收回了本,这件事咱就当没发生过!”
顾舜华微垂眼,她明白牛得水的意思,如果不尽快卖出去,有心之人加以利用,用这个来做文章,不一定出什么幺蛾子。
牛得水:“我知道外面有不少已经开始做小买卖了,天桥一到晚上全都是摆摊的,但那个和咱们不一样,咱们是国营饭店,他们就是一些没工作的盲流,这能一样吗?咱们有吃有喝有工作拿,还有粮票布票的,舜华,咱们犯不着!”
顾舜华点头:“行,叔,我明白你的意思,我会尽量想出一个办法,不会让这件事牵连到玉花台。”
牛得水:“舜华,你是懂事孩子,你办事,叔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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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办事,叔放心。
这六个字,其实沉甸甸的,这意味着顾舜华只能最大限度地考虑玉花台的利益,不能让自己的事丝毫影响到玉花台。
一下子经受了这个打击,几乎是从山顶跌到了低谷,她心里乱糟糟的。
她很快地整理着思绪,想着目前最要紧的是尽快把这一批清酱肉卖出去,把成本收回来,免得有人给自己使坏,现在这风向暂时也不知道往哪里刮,万一有人给自己使坏,就算最后没事,那也得扒一层皮。
卖出去,然后再看看情况,考虑要不要做,不做的话,以后安安分分在玉花台干,每个月领那几十块钱工资,好歹能供养任竞年读书并养活两个孩子,如果要做的话,那就必须脱离玉花台了,那风险就大了。
她脑子里很乱。
她知道将来一切都会好起来,可就是眼跟前这点时间,一切好像不太明朗,那些摆摊的,其实就是打了一个擦边球灰色地带。
自己如果这个时候非要挣扎着干,运气不好,说不定真折进去,抓起来判个一两年,那就得不偿失了。
后厨里,大家伙都知道这个事了,都替她担心,但是那个清酱肉,大家也都没能力帮着卖,这个事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顾全福倒是很冷静:“该干嘛干嘛,又不是天塌下来的。”
这一句话,几个徒弟都安分下来,不再说话了。
顾舜华也摒弃了那些杂乱的思绪,把心思用在灶上。
下班的路上,顾全福也没怎么说话,仿佛根本不当回事的样子。
而顾舜华忙了一下午,也从遭受的打击中恢复过来了,确实,天没塌下来,事情也不一定那么糟糕。
她看着公交车外的街景,街道上有一家店,那家店新增加了婚纱摄影的项目,有一对年轻人正走进去,他们脸上洋溢着微笑,旁边婚纱摄影的样片看着那么鲜明而时尚,是超越了这个时代的美。
顾舜华道:“爸,你先回去吧,我想去一趟图书馆。”
顾全福:“图书馆?你去图书馆做什么?”
顾舜华:“查一点资料。”
说完这话,车正好到站停下,她便赶紧下车了。
她直奔北京图书馆。
到了北京图书馆,进去了西侧楼,她开始找里面的报纸和杂志,她记得好像看到过,关于那位瓜子大王的报道,只是当时并没太在意。
现在她想看看,在这么一个时间点上,那个正冉冉升起的企业家正面临着怎么样的处境。
找了半天,总算是找到了报纸上的豆腐块文章,她几乎贪婪地读起来。
瓜子大王叫年广久,十七年前因为卖板栗而被投机倒把办公室清查,判了一年,出狱后开始跟着邻居师傅学艺做炒货卖瓜子,两年前,这位年同志已经是百万富翁了。但是生意做大了后,他请了十二个帮手来给他炒瓜子,并且给每个雇工五百块钱一个月的工资。
为了这个,就有人把马克思《资本论》中的七上八下论断提起来了,意思是雇七个人没事,还是社会主义,但是雇了八个人就是资本主义经济了。
这件事闹得沸沸扬扬,甚至掀起了一场到底是姓社还是姓资的讨论,报纸上说安徽省工农委已经派人到芜湖去查这件事了,至于结果如何,上面没写。
顾舜华看完这个,又翻了其它的报纸,把上面所有关于改革开放的文章都看完了,最后,她查了查图书的分类发,发现里面有《资本论》,她知道这是伟大的先驱写的,想借过来看看,不过这个竟然很厚,还分为第一卷第二卷第三卷,她想想,便借了第一卷。
任凭这样,还是惊到了,第一卷竟然也是比砖头厚的一大摞。
翻开来,密密麻麻的字,她开始担心自己能不能看懂了。
不过她还是小心地捧着,抱在怀里。
其实即使看了书也是没什么用的,她知道接下来的发展形势,一切不过是早晚问题。
但这个时机太重要了。
太早了,第一批冲锋陷阵的直接死里面了,太晚了,最好的那一波机会已经被人家抢先了。
所以她还是想看,人在徘徊纠结的时候,需要一些知识来获取力量和支撑,她需要知道更多的背景来去支撑她的决策和勇气。
刚出来,迎面恰好遇上了严崇礼。
严崇礼看到她,笑了:“舜华同志,你过来看书啊!”
他便看到了她怀里抱着的,当下也是疑惑:“《资本论》?你怎么突然对这个感兴趣了?”
顾舜华抱着那厚重的书籍,开始意识到,自己要从砖头块中的书籍中获取什么支撑,倒是不如找有见识的聊聊。
譬如眼前这位。
她仰脸看着他:“严教授,你有时间吗,我想和你说说我现在的问题,你看看你有什么想法?”
严崇礼便怔了下,之后忙点头:“可以,舜华同志,你是遇到什么问题了?”
顾舜华:“我们过来这边,边走边说。”
于是两个人便来到了后海,这个时候海上泛着小舟,还有水鸟轻轻划过水面,凉风吹来,垂柳轻拂。
严崇礼:“到底怎么了,任同志呢?”
顾舜华:“也没什么,就是遇到一点事。”
说着,顾舜华便把自己遇到的难处说了,也提了自己的想法。
严崇礼皱眉沉思一番后,才道:“舜华同志,你现在遇到了一个问题,但是难能可贵的是,你的思路非常清晰,现在无非是两件事,第一件是设法把眼前这一批卖掉,收回成本,最好是挣一些钱,做完了第一件事后,我们才需要考虑以后到底怎么办。”
顾舜华点头:“是。第二件,并不是那么着急,但是我心里急,这么抻着,我的心也是悬着,七上八下的。”
严崇礼:“你有雷家的关系,雷家对你印象非常好,这件事你可以求助他们,请他们帮你推荐顾客,我也会在我能力范围内帮你介绍客源,所以能不能卖掉这件事你不用担心,好东西不怕没人要。”
顾舜华:“确实不用太担心,就是怕万一有人举报,给我整出幺蛾子来。”
严崇礼:“这个你放心,你这种经营,规模并不大,不至于出什么事,而且你没有雇工,只是家庭作坊式生产,所以你的经营和资本主义没有半点关系,你就是社会主义社会勤劳致富。”
顾舜华点头:“嗯,我觉得也是,所以我也不怕举报,就是我卖的东西可能有点贵,怕别人说我脱离于人民。”
严崇礼:“洋车子挺贵的,小轿车挺贵的,友谊商厦的巧克力也贵,怎么没人去举报?”
顾舜华一想也对,豁然开朗,她笑望着严崇礼:“严同志,您可真会说话。”
严崇礼:“先想法把这一批卖出去,至于以后怎么样,你可以冷静下来思考一下,和任同志商量商量,再去请教一下雷家,在充分调查研究后,再做出一个从容的决定。”
顾舜华整个人从身心都放松下来了,她想她刚才其实还是被打懵了,现在被严崇礼这么一提点,她所有的思路都顺下来了。
她笑着说:“严教授,真得很感谢您,不然您看我这火烧火燎的,都要急死了。”
严崇礼望着顾舜华,他觉得顾舜华笑的时候,双眸清亮,整个人好像在发光。
他微咳了声,严肃地道:“顾同志,其实你刚才向我复述这件事的时候,你的思路已经包括其中了,只是你需要别人来为你加强一下信心。”
顾舜华越发笑了,她确实心里有想法,只是不够坚定,不够有信心,这个时候和别人说说,可也听别人分析下,和别人这么说,也是整理自己的思路。
现在,她确实觉得自己想得足够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