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也忙,有些基层的项目,一做就是一两个月,公司都得定期派人去盯着。
西棠沿着人行道慢慢地往学校走,一边走一边和他聊天。
赵平津问:“有没有想我?”
隔着手机西棠都能想得出他那涎皮赖脸的样儿:“你怎么这么自恋?”
赵平津叹口气说:“我挺想你的。”
“我这破烂地儿,走二里地才有信号,唉,星星不错。”
西棠说:“你可劲儿贫吧你。”
有一天晚上赵平津问她:“你不喜欢我,为什么要替我缝扣子?”
那天他在公司搬几个装文件的大箱子,把衬衣胸前的一粒扣子蹭掉了,他把那粒纽扣捡了起来,随手搁在了房间里。
西棠面不改色地撒谎:“我天天跟服化道打交道,这是职业病。”
赵平津在那头笑,他笑起来,低沉的嗓音格外的好听,西棠只听到蛊惑人心的一把声音:“黄西棠,你就不能稍微诚实一点面对自己的内心?”
西棠终于说:“一点点。”
“姑娘,哥回来了,在你宿舍楼下。”
西棠挂了电话,穿着拖鞋噼里啪啦地往楼下跑,赵平津站在公寓楼楼道口的门前,看着她蹦蹦跳跳地跑到他的跟前,脸上露出微微的笑意,伸手撩了撩她的头发。
西棠仰着脸看他,脑袋里晕乎乎的,他穿了件灰色T恤,一件薄薄的卡其色外套,黑了一点点,他可真好看。
他将手里拎着的几个盒子递给西棠:“给你的,我刚从机场过来,跟我回去换身衣服,带你出去吃饭。”
西棠穿着短裤,说话间俏皮地踮了踮脚,两条腿又直又白,出于礼貌,赵平津都没敢低头看,只听到她说:“我上楼穿个鞋,你稍等啊。”
赵平津点点头,回头指了指:“一会到北侧停车场找我,我还占着自行车道儿呢。”
西棠伸了伸脖子往下面看,可不,他的车正停在台阶下的小道上。
她转身又跑上楼去了。
赵平津开车带她回了公司,他从车上拎下了一个26寸行李箱,西棠替他拿着他工作的笔记本电脑,赵平津开了门,一股夹着浓烟的呛人味道飘出来,赵平津顿时皱了皱眉:“什么味儿?”
他迅速扫了一眼,客厅里一切正常,几个人正围在厨房门口,那股呛人的味道是从厨房飘出来的。
李明回头看到了他:“唉,舟子,你回来了。”
赵平津看了一眼:“老郭又把厨房烧着了?”
郭天钧在厨房里,没留神外头,他哐当一声把一个烧焦了的锅扔进水槽里,“哗”地一声扭开水龙头。
李明头又探进去看了一眼:“哟,老郭,让你丫叫个外卖你都能忘记,你还有脸儿了!”
郭天钧一把扯下了一卷厨房纸:“就你丫记性好,你记得你怎么不自己叫啊!”
西棠后来才发现,这几个人工作起来,都是废寝忘食的。
两个年轻男人垂头丧气地走出厨房来,西棠跟在赵平津的身后,看了老半天,这时忽然说了句:“你们刚刚在煮什么?”
……
十分钟后餐桌上每个人的面前都多了一碗热腾腾的汤面,李明赞不绝口:“西棠,以后常来啊。”
西棠好脾气地笑。
赵平津握着筷子不乐意了:“你别指着她做饭啊,今儿这纯属意外,我就说找个阿姨来吧。”
李明看了他一眼:“别说我们,就数你最没谱,你天天晚上的熬夜,你家家政白天不做饭,三更半夜来给你做饭?”
吃完面已经是下午两点多了,整个屋子都安静了,郭天钧睡下了,李明在客厅带着耳机在打游戏,一群人习惯了昼伏夜出,西棠跟着赵平津进了房间里,两个人坐在地板上聊天。
赵平津靠在床边摊直了腿,伸手揽住西棠的肩膀,西棠的头枕在他的手臂上,身体窝在他的怀里,赵平津一低头,就看得到她毛绒绒的头顶,有一个小小的发窝。
“放假了你最近在干嘛呢?”
“我在剧组里打杂。”
“以后打算演戏?”
“嗯,我就是特别喜欢演戏。”
赵平津神色淡淡的:“演戏挺好。”
西棠心里明白得很,看了他一眼笑笑:“觉得特不靠谱是吧?”
赵平津也不惊讶,他明白她的聪敏:“也没有,只是这行业,运气成分大。”
西棠说:“我没想能当多大腕儿,我其实就是喜欢在剧组里工作,虽然看起来很乱,但其实每个人都有很明确的分工,前一秒可能吵吵闹闹,下一秒一打板,整个片场瞬间安静下来,然后演员开始进入状态,那一个瞬间,感觉特别奇妙。”
赵平津认真地听了,好一会儿才说话:“改天我找人看看最近有没有什么戏合适。”
西棠微笑了一下,也没说话,她肯定不是赵平津交往的第一个艺术院校的女孩儿了,她们需要什么他们都懂,巧儿就是靠这样走出来的,她都拍了好几部电视剧了,最好的一次演过女三,认识的制片导演多了,最近也不少人找她,她也记着西棠,每次戏里缺个什么角色,都想着拉她一把。
西棠问:“你们公司几个人?”
“就你见过的,我跟老郭是本科同学,李明低我们一届,还有老郭的女朋友上半年辞了职过来帮忙,这两天小敏在外面替我看办公室。”
“干啥?”
“搬出去到写字楼吧。”
“沈敏是你亲弟弟?”
赵平津看着她怀疑的眼神:“瞎想什么呢,他是我爷爷收养的孩子,他爸妈在他很小就走了。”
那天午后他们聊了好一会儿,两个人午后都困倦起来,赵平津把她抱在了怀里,然后两个人就接吻了。
那一天,该发生的都发生了。
西棠的初吻和第一次的性经历是同一时候发生的,赵平津把她抱到床上,亲她的耳垂和脖子,他的手指解开她身上裙子的纽扣时,她除了有一点点的紧张,觉得一切都是天然的,就像春天的冰河要消融,溪水会潺潺流动,野樱在溪头绽放,一切都注定要发生,她喜欢他,她愿意给他。
“你在想什么呢?”
“我只是有点害怕。”
“别怕,我会对你好的。”
“西棠,你跟了我吧。”
一个月后西棠就在北京拥有了第一处房子,车库里停着一辆车,白色的跑车。
一切来得太快了。
她不是第一次听说这样的故事,可是当故事发生在自己身上时,还是暗自心惊。
大四开始后,西棠大部分的时间都在拍戏,她搬出学校在外面住,赵平津和她有时休息时也会回嘉园的新家,但西棠陪他最多的地儿,还是在京创中关村的那个房子,房子是赵平津出国前买下的,沈敏毕业后在北京继续读研,赵平津就把钥匙留给了沈敏住,后来赵平津回国来创业,找到了以前在清华一块儿踢球的郭天钧,郭天钧清华本科毕业后进了北京一所国企的财务部门,赵平津找到他时,他已经工作了三年,工资从六千块涨到了六千五百块,郭天钧知道他的职业前景,国企岗位稳固,升职机会小,他出身普通,老家在东北小城,父母都是普通工人,女朋友跟了他五年,仍然只能住出租屋,他们两个人这样工作,也许十年后能攒钱在通州买一套两居室,然后每天花两个小时的地铁上下班,郭天钧夜不成眠地考虑了三个晚上,毅然决定辞职出来创业;李明不用说,是赵平津的发小儿,京创早期的创始人就四个,最大的投资人是赵平津,李明管整体运营,赵平津做技术,沈敏做行政,还负责配合赵平津写程序,郭天钧管财务,后来接的项目多了忙不过来,郭天钧的女朋友程融也辞职加入,负责协助做人力和文秘工作,京创最初的很多的项目和计划,都是在那个房子的客厅想出来的。
那天午后两个人从房间里出来,已经是傍晚了,赵平津送西棠回学校的时候,赵平津把自己的钥匙给了她:“明天拍完戏回来。”
西棠知道,赵平津这是拿她当自己人的意思了。
第二天西棠下了戏回到京创时,六点多,郭天钧进来推醒他:“舟子,起来了。”
以前大家都常常睡公司,三室一厅的房子,客厅拿来办公,一个书房拿来存资料,沈敏的房间成了大通铺,赵平津的那个房间比较小,有时他累了会在里面睡一会儿。
西棠就是从跟他们一块儿在京创工作开始,发现赵平津肠胃不好,有时熬夜多了,夜里会胃疼,也是这个原因,她想了很久,舍不得他无论多累每天夜里都坚持要送她回学校,她最终还是决定了搬出来一起住。
西棠除了会煮面,其实也不太会做饭,因为她妈妈一直把她照顾得很好,大四这一年为了照顾赵平津,她开始学怎么煲粥和熬汤,半夜煮出一大锅番茄鸡蛋方便面,几个男人们围在客厅的小茶几上,一片热气腾腾中谈笑不断。
大四第一个学期开学后,西棠进组开始拍《橘子少年》,电影开拍后为了尽快入戏,西棠常常住在剧组跟合作演员磨戏,有时一个星期才回一次,每一次回到京创,赵平津坐在电脑前,看到她开门进来,就停住了手上的动作,眼巴巴地望着西棠,等着她走到他身边,把他搂进怀里,伸手揉他的黑色短发。
李明坐在赵平津的对面:“哎哟宝贝儿,你再不回来,有人要活不下去了。”
赵平津脸贴在西棠怀里,说:“滚。”
程融跟西棠说过:“你俩感情可真好,我就没见舟舟对谁脾气那么好过。”
那天早上赵平津跟李明出去签一个重要合同,西棠刚好休息,过来京创这边泡了咖啡,跟程融聊会儿天。
西棠笑笑说:“我们在一起没多久,你跟钧哥才好呢,那么多年了,感情稳定。”
程融捏着勺子:“还不知道以后怎么样呢。”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心事,她也有她的困境,她跟赵平津,其实也并非那么完美无缺。
他们闹得最厉害的一次是大三那一年的冬天,那会儿刚谈恋爱没有很久,两个人正是欢喜得恨不能长对方身上的时候,赵平津连在餐厅里吃饭都要在桌子底下握着她的手,饭吃到一半的时候西棠看到他接电话,喊了一声:“爷爷。”
赵平津看了她一眼,起身去一旁接电话,他常常避开她接电话,西棠知道,他随时随地都会尽量接的电话不是女孩子,是他家人,常常是长辈关心他。
他往外走的时候,西棠听到他说:“跟朋友在一块儿吃饭呢。”
两分钟之后赵平津回来了,西棠低着头,默默不语。
赵平津没察觉她心情的变化,伸手挑了挑她的下巴:“嘛呢,不吃饭。”
西棠抬头望了他一眼:“谁是你朋友?”
赵平津回过神来,嘴角笑意仍然是淡淡的:“我在你身旁,你还不是跟你妈说你跟同学一块儿?”
“我还没毕业呢。”
“黄西棠,这跟你毕没毕业关系不大吧?”
“赵平津,”西棠忽然倔强地望着他,拿出手机开始拨电话:“我现在就给我妈打电话。”
赵平津愣了一下,抬手按住她的手:“别闹,能不能好好吃饭了?”
西棠生气地说:“你在心虚什么?”
赵平津面色冷了下来:“黄西棠,别恃宠而骄。”
西棠冷笑一声,扔下餐巾就往外跑了。
赵平津结了账追出去,冬天夜里的三里屯,街道两旁火树银花,霓虹闪烁,树下有穿着羽绒大衣拎着酒瓶的年轻男女嬉笑经过,赵平津站在餐厅门口往两旁道路望去,已经看到不到她的人影。
赵平津打她电话,没有接,他沿着餐厅周围的几条街走了一圈,也没找着人,开车回了嘉园的家,黄西棠没有回去,她已经不住学校宿舍了,她在北京无处可去。
他往西棠手机发了信息:我在家里楼下等你,等到你回来为止。
西棠站在灯火通明的太古里商场,看到了手机上的信息,她想起巧儿的忠告,她知道是她不懂事儿了,他一直让她陪在身边,他带她见朋友,见发小儿,消遣玩乐一样不少,西棠却根本不曾触及过他人生真正的亲密关系,他的家庭,他的父母,赵平津拥有着远比她能想象的更深不可测的背景。
她沿着工体北走了两个多小时,打了一辆车回家,凌晨两点多,赵平津还等在楼下。
见到她,他什么也没说,把她拥进了外套里,从兜里抽出手捂住她的耳朵:“冻坏了吧?”
那是他们以轻松甜蜜而开始,随着两个人越陷越深后,开始显得危机四伏的一段感情关系,两人第一次如此剧烈地闹别扭,只是很快又和好了,西棠从此绝口不再提他身上敏感话题,她那时候就是太爱他了,爱到只为了能和他在一起,什么都可以不计较。
他们在一起的第二年,赵平津过生日,西棠想送给他一样礼物。
他是冬天过的生日。
她从春天就开始准备了。
西棠在毕业前找了摄影系的一个师弟,然后师弟带着摄影机跟着她陆陆续续拍了差不多一个星期,西棠自己做的后期,剪成了一支差不多五分钟的短片。
赵平津这么多年过生日,日程安排都是差不多一样,如果人在北京,一般就是在生日前的那个周末,约发小儿和朋友聚一聚,他在北京多年,应酬和人情不少,生日也不能太随意,那时西棠跟他谈了一年多的恋爱了,西棠跟着他,赵平津的那些发小儿和她都挺熟,那时赵平津宠她,人人高看她三分,赵平津包下了一间会所,西棠负责场地布置方案,整个场地用蓝色为主色调装饰,整体效果漂亮又大气,那天夜里自然是宾主尽欢,吃完了晚饭后,大家在里面都玩嗨了。
到快十二点了,西棠出去确认蛋糕后,回来时对着欧阳青青眨眨眼,青青心领神会,走过去把牌桌上的赵平津拽了下来,让他站到了房间的中央。
沈敏熄灭了灯光,人群在黑暗中尖叫起来。
这时墙上的一个巨大的屏幕亮了,音乐响了起来。
场中慢慢开始安静了下来。
李明站在屏幕旁的电脑前,拿着麦克风笑嘻嘻地说:“舟子,十二点前,最后一份生日礼物,看好了啊。”
大屏幕上开始播放影片,春天的北京,绿树粉花如海,故宫的红墙旁绵绵柳絮飞扬,雾中的国贸海市蜃楼般的千顷广厦,屏幕上飞快地切换着一张一张不同的笑脸。
电影学院的练功房,舞蹈系的女孩子一个劈叉,清冷的酷酷的脸;清华的草坪上,一个戴着眼镜的年轻男孩略有些腼腆;元大都公园里清晨,一个练太极剑的阿姨满脸慈祥;午后的胡同里,一个举着糖葫芦奔跑的快乐孩子。
“赵先生,生日快乐。”
“师兄,生日快乐。”
“小赵同志,生日快乐啊。”
屏幕上的脸慢慢的变成了赵平津熟悉的人,钱东霖,方朗佲,陆晓江,沈敏……在那支影片的最后,是黄西棠在片场,拍摄的间隙化妆师来补妆,她侧过脸对着摄影机,调皮地笑着眨了眨眼:“生日快乐。”
镜头往上移,定格在灿烂阳光里漫天的绿树,然后慢慢地推远,变成了模糊的远景,然后屏幕慢慢地变黑了,场内的彩带飘落下来,朋友们开始吹口哨,夹杂着尖叫和掌声,点着烛光的蛋糕被推进来了,还有不绝于耳的艳羡的赞叹声。
“舟舟,打哪儿找到这么可爱的女朋友?”
“舟子,太他妈羡慕了。”
赵平津满心感动,捧着西棠的脸用力地亲。
周围太吵了,赵平津说什么西棠完全听不见,只好踮起脚大声地在他耳边吼:“这待遇仅此一次啊,以后没了,每年拿出来放一遍就成。”
那天晚上回到家是夜里三点多,西棠为了给他准备生日宴会,累得一回到家就直接趴下了。
赵平津喝了点酒,反而没有睡意,他打开了黄西棠带回来的电脑,看到了文件夹还打开着,上面存着有差不多3个G的素材,赵平津看了一下,她剪了好几个版本,他逐一打开来看了,有几个是粗剪版,到最后一个时,他发现这个视频比在生日会上播出的那一版,多出了二十五秒。
他又看了一遍,果然黄西棠的镜头结束后,屏幕黑了,他没有关掉,然后镜头又亮了起来。
赵平津重新看到了北京的春天空景长镜头。
西棠手写了一段诗,然后把它合成到了影片上,背景里那几行字一段一段地浮现出来。
“我甚至相信你拥有整个宇宙。
我要从山上带给你快乐的花朵,
带给你钟形花。
黑榛实,以及一篮篮野生的吻。
我要
像春天对待樱桃树般地对待你。”
赵平津在沙发上愣愣地坐了几秒,走进房间,趴在床上,深深地亲吻她。
注:诗歌引用自聂鲁达《二十首情诗和一首绝望的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