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份的上海,深夜里雾水浓重,人一踏进夜色里去,飘飘渺渺一般。
倪凯伦开着车,穿过地下车库门禁时,仰头看了一眼,高耸楼层之间的夜空雾蒙蒙的一片黑。
推开家门时,灯光是亮的。
一个人影趴在她家的沙发上,微闭着眼,小脸红唇,唇色糊了,黑色长发凌乱,身上穿了一件墨绿色的绸缎裙子,脱下来的丝袜被卷成一团扔在了地毯上,裙子下露出**着的洁白纤细的小腿。
仿佛一个从深野山林游荡出来的艳色鬼魂。
倪凯伦俯下身拍了拍她的屁股,“为什么不回自己家?”
黄西棠的头埋在抱枕里,悄悄地说了一句,“我妈没睡呢。”
倪凯伦露出了然神色,扔掉手上的鳄鱼皮包,坐到她身旁。
西棠往旁边让了让,屈起腿贴在她的手臂上,轻轻地摩挲。
“喂,”倪凯伦推了推她,“卸妆再躺,顶着这满脸的粉就睡?”
西棠嘟囔着答应了一声,懒懒地不愿动。
倪凯伦说:“欧丽祖上个月刚打了水光针,你以为自己还年轻?”
欧丽祖是公司新晋的小女孩,肉弹身材笑容甜,走年轻性感风。
黄西棠坐起来,说:“二十岁就打针?”
倪凯伦说:“二十几了吧。”
西棠意兴阑珊地“哦”了一声。
又是一个改年龄的,这个圈子,年纪仿佛是女明星的洪水猛兽。
倪凯伦将她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一眼:“也就你们这种科班毕业的,资料档案学校都查得到,要不然……”
西棠晃晃手:“我可不啊。”
倪凯伦没好气地怨:“红得太晚,再过两年,男演员全都比你小,戏都没法搭了。”
西棠悠悠地叹了一句:“何止晚,还没红呢。”
倪凯伦一脚踹在她大腿上:“去卸妆!做女明星这么这么不勤力,我看你是要自取灭亡!”
西棠灰着鼻子去了。
等她洗了脸出来,倪凯伦在收拾化妆包,顺手丢了一支精华水给她。
西棠接过来,坐在沙发上,却开始愣愣地发起呆来。
倪凯伦盯着她素颜的脸瞧了半晌,十分不满意地评价了一句:“横店熬了这几年,好好的皮肤算是糟蹋完了。”
西棠听见了,冲着她扁扁嘴,做了个没精打采的鬼脸。
倪凯伦瞧着她满那不在乎的劲儿就来气:“你别给我不当回事儿,你以为你能赖在剧组一辈子不成?这个圈子多残酷,你要出去做商业活动,你往台上一站,跟别的女明星一比,气色不好脸色蜡黄,还黑了别人几号色,娱记粉丝人人嘲笑你,到时候你就知道世态炎凉了。”
西棠瞬间觉得头都大了一寸,赶紧拿起化妆水往脸上猛地乱拍一通。
倪凯伦终于满意了,斜睨她一眼,“这么早回来,跟谢医生约会怎么样?”
西棠老老实实答:“吃了顿饭,然后回来了。”
“不看场电影?”
“不了,不方便。”
倪凯伦也知道她不是借口,《最后的和硕公主》已经播出了大半,开始有人认得她的脸。
上次她跟倪凯伦在公司附近的餐厅吃饭,那天西棠打扮随意,也没作任何掩饰,一进去就被邻桌的一位女士认了出来,旁边那一桌似乎是中年阿姨团体聚会,经那女士一嗓子吆喝,她们身边立刻围满了一圈激动的中老年粉丝,倪凯伦见多识广,拿腔拿调,以经纪人身份用她那**味浓重的普通话跟阿姨们热情地聊了几句,天知道她已经在内地混了快二十年了,普通话明明说得十分标准,只是那群阿姨们不知为啥特别吃她这一套,各个兴高采烈的,然后倪凯伦果断迅速地指挥着十几号人拍了个集体照,立刻拉着黄西棠飞奔离去,自此倪凯轮也谨慎了,后来西棠出门,都是上至经纪人,下至助理化妆师层层保护,几乎都是隔绝人群了。
眼看黄西棠又走神了,倪凯伦淡淡地说:“谢医生人不错。”
黄西棠略微抬头看了她一眼,自她认识谢振邦以来,倪凯伦从未发表过任何意见,她以为公司不喜欢艺人谈恋爱。
西棠眼中只有一股清冷之色。
倪凯伦说:“女孩子还是要恋爱,不然脸上没有苹果色。”
“我请谢君Google你的名字,他不但没被吓跑,还主动跑来跟我说,他尊重你的公众形象。”倪凯伦想想觉得有趣,忍不住笑出声来。
西棠认识谢振邦,并不算偶然,第二次见面,他问她要电话号码,他站在医院的走廊,从白袍上衣的口袋掏出钢笔递给她,神色坦坦荡荡,健康的麦色肌肤,一笑起来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
西棠没有理由拒绝他,因为他刚刚诊断过她母亲的病,只好礼貌地微笑着接过了他的笔。
下一刻倪凯伦从走廊外面冲了进来,凶神恶煞地一把拍掉了她的手。
西棠只好冲着他抱歉地笑笑。
“I’m?so
y,”这位留洋青年医生的眼睛在镜片后微微笑,洒脱地摊手耸肩,带了一点点半真半假的调侃:“发生了什么事?你是不是没满十六岁?”
“长得挺帅的,受过西式教育,”倪凯轮的话开了头,越聊越高兴似的,她伸手戳了戳西棠:“哎,这可是女明星最爱嫁的款式,比那些油头大耳的中年富商好多了,也难怪你妈妈这么关心,我说你……”
西棠一动不动地听着,忽然出声打断了她的话:“好了,凯伦……”
她抬手掩住了脸。
倪凯伦停住了。
西棠沉默许久,低低地说了一句:“我试过,很难投入。”
倪凯伦听出了她的语气中绝望之意,那一趟从北京回来,快五个月过去了。
上一次跟那个人分手,剥皮抽筋,去了半条命。
这一次,人倒是齐齐整整,不但全身而退,而且所益颇丰,可灵魂却慢慢枯萎。倪凯伦知道,她只是不提,不是好了。
亏得她还试图粉饰太平。
西棠捂住脸:“人家一腔热情,我感觉很愧疚。”
倪凯伦安慰她说:“约个会而已,又不是教你互许终生,大家都不是傻子,男人享受你美丽外貌,性情还聪慧可爱,他日他若得不到想要的,他自然会离开。”
西棠仰头看了看她,不再说话。
倪凯伦将她搂进怀里,西棠木着脸睁大了眼,已经没有眼泪了。
过了一会儿,倪凯伦接了一个工作急电回来,看到黄西棠仍然窝在她的沙发里,怔怔地发呆。
倪凯伦从后背看她的侧脸,黄西棠已沉浸入自己的思绪里,她沉默的时候,翘鼻子透出一股子倔强压抑的气息,公司内部试拍过她的短片,投放在六楼视听室那张一百寸的屏幕上,一张脸占据了半个大荧幕,二十四帧的镜头几乎凝滞,满屏人物情绪特写,她的美,禁得住高清格式摄像机数分钟长镜头的拷问,素颜下眼角的一颗小小的雀斑,都美得动魄惊心。
倪凯伦默默地盘算,手上还有一部古装剧合同,还有好几个代言和综艺活动在谈,好的剧本也需要找……
她太了解这个圈子了,三十岁前后的女演员,是黄金般珍贵的最后几年光景,女性的美基本到达了巅峰状态,生活历练也出来了,把握和诠释角色,再没有比这几年更好的时光。
女演员的青春易逝,如果这几年不能大红,那就永远没机会了。
黄西棠必须抓住机会——回到大荧幕来了。
早晨七点,西棠抵达剧组外景场地,今天剧组转场,在郊外的一家连锁奢侈度假酒店取景。
由派克影视传媒和上海星艺影视公司联合出品,陈肇亮执导的都市言情剧《刚刚好的恋人》进入了第三个月的拍摄,西棠今年上半年,一天假也没休过,光是电视剧就拍了两部,好在都是现代戏,出戏入戏没有那么难,但就工作强度来说,这是拼了命了。
公司上下都习以为常了,签约了多年的艺人终于红起来了,却即将合约到期,公司为了抽取片酬,都得往死里给艺人接工作。化妆师欣妮每天早上给她化妆时,西棠一张脸因为睡眠不足,几乎是浮肿的,整个人几乎都还在半梦半醒之间。
连助理都觉得她可怜。
全公司上上下下,大概只有倪凯伦明白,这还不算最坏的事。
这半年多来,黄西棠要是不接工作,更得出事。
摄影棚内主场景的戏份已经基本拍完了,剧组最近在频繁出外景,拍摄周期过了一百天了,已经接近杀青。
西棠到的时候,主演休息的棚子还没搭好,场务和工人在支帐篷。
西棠笑着挤到群演的棚子底下,一位群演大姐用筷子戳开了一个包子,分了一半递给她。
西棠问:“什么馅儿?”
大姐清脆地答:“白菜。”
西棠接过了,拉了张折叠椅坐了:“谢了啊。”
群演里坐着张爷,他今天演一个做人肉背景的大老板,穿着西装马甲,梳着油头冲着她乐:“西爷,今儿你可不是第一个,有人比你早。”
倪凯伦对手下艺人的第一项要求,就是开工一定要守时,绝不能叫全剧组人等你一个,这是做演员的大忌,哪怕之前吴贞贞,在剧组里派头大得跟中国皇后似的,每场戏都是老老实实按时到的。
现在这部戏三个主演里头,西棠通常都是第一个到。
西棠好奇地问:“谁?”
大家集体冲着停车场努努嘴。
西棠远远望了过去,原来是女二号的保姆车已经停在了酒店停车场。
演女二号的演员何露菲,她跟章芷茵是一个公司的,以前并称国视双花,后来章芷茵拍了几部不错的剧拿了视后,奠定了业内的地位。而何露菲据说因为插足一位圈内知名导演的婚姻闹出过绯闻,后来沉寂了一阵子,再出来,就比较少人提了。
过一会儿,助理打着伞,何露菲袅袅娜娜地下车了。
走近一看,虽然是夏天,可早晨的山上还是有点凉的,她穿了件露肩紧身洋装,带了整套妆发,一张脸描绘得十分精致。
西棠瞧了自己一眼,因为拍戏要穿服装师准备的衣服,西棠来开工时一般都很随意,牛仔裤白T恤,妆也不化,都是来了才化的。
瞧见这阵势,西棠悄声问了句:“今天有记者来?”
这时助理阿宽已经挤了进来,胖乎乎的身体格外灵活,她迅速地从包里掏出了一个罐子,往她脸上轻轻拍了一层妆底,遮住了她睡眠不足的黑眼圈。
西棠的皮肤底子好,白皙通透,粉色唇蜜一抹而过,脸庞已恢复了光彩。
这时男主演杨一麟晃悠悠地来了。
这哥们儿穿一双人字拖,一件黑色短裤衩,一件长袖白T,头发蓬乱,脸上一副纵欲过度的神色,后面跟着几名娱乐记者。
场记把主演休息的棚子搭好了,助理打开椅子招呼他坐。
杨一麟对着西棠牵牵嘴角,算是招呼。
娱记一上来,迎面而来正是盛装登场的何露菲,记者立即将她围住了,一阵招呼喧闹之声,照相机咔嚓声不断响起。
西棠蹲在一堆群演里头,仰头看了看,手里还捏着半个白菜包子。
杨一麟对着西棠拍拍手:“起来。”
他拖着她的手往外走,也不招呼记者,施施然朝着剧组的摄影棚走去。
记者转头立刻看到他俩。
镜头一照过去,两个人都是修长身形,白衣飘飘,轻松惬意,衬着早晨的绿树花荫,十分赏心悦目。
记者的眼睛都亮了,立刻调转脚步,将两人围住了。
何露菲立刻挤了过来,露出明媚笑容:“一麟哥,早安,西棠姐,早安。”
姐。
西棠心里翻了个白眼。
娱乐圈里各种人物之间的称呼,路数门道那是深得不得了,尤其是女明星,年龄基本决定了演员的戏路和角色的戏感,因此女艺人之间,但凡年龄相仿,若是不想得罪人,谁都不会轻易称呼谁一声姐,比如之前吴贞贞,除非真的是那种晚了一辈的完全没名气的小演员,若是同辈艺人给她配戏的,谁敢在媒体前叫她一声姐,那基本就不用在这个剧组混了,这位何露菲小姐,即使官方公布的资料真实,她也不就比她小了几个月。
黄西棠刚刚红起来而已,在这部戏里还演个小妞呢,何露菲这种**湖称她一声姐姐,简直能杀人于无形。
何露菲红得比她早多了,早先也演过一些女主角的戏,这一两年人气渐渐有点下去了,接的多是演女二的戏,但人家胜在有长期斗争经验。
西棠有点怵她。
开机仪式上她一个手肘横过来,挡住了西棠半边胸,西棠没发觉,只注意到了倪凯伦在底下冲着她龇牙咧嘴的,待到她回过神来,记者的照片已经拍完了。
倪凯伦气得在回公司的车上骂了她整整一路,说黄西棠是她带过最笨的艺人。
入了组西棠很快察觉到何露菲对自己的恶意。
她是西棠第一次合作的演员,之前从未打过交道,不明不白得罪了人,她打电话回去给倪凯伦。
倪凯伦一副见怪不怪的样子:“她要是喜欢你,那才是奇了怪了,你这角色,本来是她的。”
西棠轻轻地啊了一声。
“签这部戏的合约的时候,你的背景,还是能压死人的,明白?”
西棠在电话那头沉默。
倪凯伦说:“别想太多,横竖不过一部戏,拍完拉倒吧。”
一开始拍戏的时候何露菲老自己加台词。
怀着些许略略愧疚,西棠一开始还忍,后来实在忍不住了,一发现她自己加词,西棠立刻停下,一脸纯洁无辜的懵懂状:“导演,剧本上没有这句啊……”
导演注视着监视器,看着两个人停了下来,恼火地从椅子上站起来,举着喇叭破口大骂。
这样几场下来,何露菲终于消停了。
化妆师在休息室替西棠妆面,一边和她聊刚刚的访问。
刚才有记者问西棠,跟杨一麟搭戏,会不会被电到?
又或者是,合作过的男明星,比如印南,比如麟哥,谁比较帅?
西棠笑着打太极,称赞杨一麟帅,笑容诚恳,目光真心。
杨一麟是真的好看,别看他在剧组里天天穿个邋遢的灰色老头棉衫,可镜头一开,他穿西装吹了头发,一双桃花眼波光四射,连片场里打扫的阿姨都被他电得脸颊泛红,这个圈子里,最不缺的就是好皮相,杨一麟也敬业,之前二月份的时候在大冷天拍雨戏,他也从不抱怨。
只是西棠知道他和印南还是不一样的。
跟杨一麟对戏,包括之前上一部大河的戏,几场戏之后基本就明白了,套路固定,十分轻松,而跟印南演对手戏时,压力从始至终无处不在,她感受到他的角色张力和情绪饱满的程度,远非一般的当红小生可及,有时和印南对戏时她太入情,导演喊卡的时候,整个人几乎虚脱。
她不知道观众能否看得明白这些不一样,但作为演员,她清楚地明白了自己努力的方向。
化妆师又开始聊剧组八卦,杨一麟在台湾有固定女友,一个月飞来两三次,其余时候,西棠每天早上或者夜里都看到不同女生从他房间里走出来。
黄西棠在休息时候偷偷问过助理阿宽:“她女友知道不知道?”
阿宽答:“知道。”
阿宽小小眼睛里泛着亮光,故作神秘地说:“据说男方承诺会在三十五岁前结婚娶她,而且据说片酬全部交给她,从不在别的女生身上花钱。”
西棠纳闷:“不花钱能有那么多女孩儿?”
“他在娱乐圈也有些人脉,制片人也看他面子,他手上有资源,能拍上戏。”阿宽捂嘴娇羞地笑:“而且,扑上来想睡偶像的粉丝不计其数。”
西棠狐疑地望了她一眼:“你笑成那样是什么意思?”
阿宽推了一下她的肩膀,扭扭捏捏地说:“唉哟,我以前读小学时候很喜欢他演的杨康。”
化妆师在旁边搭腔:“他女友咧,一身高级名牌,每次来,麟哥对她那也是千娇百宠啊,赚那么多,从不管钱,投资都是女友操办。”
西棠看得出,杨一麟也有他的好处,他有一张俊俏无双的脸,钱财方面从不吝啬,他很爱女友,但这也没有妨碍他在片场夜夜猎艳。
天下间光怪陆离的事,在这个圈子,能见到极致。
除了杨一麟,女二号何露菲也不是个省油的灯,她在剧组里文替有两个,台词用配音,除了拍正脸会出现在片场,其余时候基本不见人。
这简直是西棠出道以来拍过的最轻松的剧。
周一下午。
黄西棠放工,从摄影棚走出来,看到倪凯伦的车停在门口。
倪凯伦下车来,挥挥手让她的助理下班,阿宽高高兴兴地走了。
西棠坐上她的车子:“我答应老妈回家吃饭啊。”
倪凯伦一边倒车,一边说:“我出门时跟你妈打过招呼了,说你晚点回。”
西棠看了她一眼:“今晚去我家吃饭吧?”
倪凯伦一扭方向盘,笑吟吟地答:“那必须的。”
西棠回到上海的第三个星期,倪凯伦带着她上楼,打开了她家楼上的那套房子的门。
两百平的简装房,硬装用料极好,墙面刷了简洁的白,阳光透过巨大落地窗洒进来,褐色的木质地板泛着一层淡淡的光泽。
倪凯伦说了句:“下午你来签个字。”
倪凯伦瞒着她办妥了一切前期手续,只等她最后签字,西棠知道后,沉默许久,倪凯伦知道,她不答应。
第二天西棠在公司见到了郭天钧。
他只带了一个秘书,搁下文件后秘书就退出去了。
郭天钧戴一副半框眼镜,还是儒雅老成的旧模样,笑着道:“棠棠人儿,好久不见。”
西棠见到他,也没法板着脸了。
他是京创科技的第一任CFO,后来退出京创自己创业,现在是京城知名会计师事务所合伙人,西棠没料到的是,他仍然给赵平津做私人财务顾问。
京创在中关村成立的时候,只有一套房子,房子是赵平津出国读书前就买下的,客厅拿来办公,房间是一张大通铺轮流睡,乱得跟猪窝似的,黄西棠那时候跟郭天钧的女朋友一起,常常给他们几个男人做文秘工作外加做饭收拾房子。
后来西棠离开了北京,就再也没有和他见过面了。
郭天钧主动提起来:“舟舟有没有跟你说,我跟程融结婚了,孩子四岁多了。”
西棠也替他们高兴,笑着问了一句:“男孩女孩儿?”
郭天钧说:“姑娘。”
他拿出手机给她看照片。
郭天钧老狐狸,不谈业务,只叙旧情。
两个人聊了别后境况,郭天钧说程融也在看她的电视剧,刚刚看完她演的大公主,知道他要来,还想一起来,奈何女儿缠人,又问她最近忙不忙,眼看西棠慢慢放下了心防,郭天钧说了句:“西棠,不用跟自己过不去,这是你应得的。”
地段极好,户型最优,还附带了一个花园阳台,那套房子业主买下做投资用的,空置了一年多,待价而沽,价格多高,不用想也知道。
郭天钧瞧见她只沉默着不说话,推开了手上合同,略微倾了倾身子,向着西棠的方向,语调平缓:“当初公司A轮融资完成,他在期权池留了百分之五的股权给你,转让的合同他都签署了,你们突然分手,他后来没提过这事儿,我以为他早忘了,这次突然让我过来,我这才明白了,他心里就没放下过。”
郭天钧秉承着专业态度地劝了她一句:“第一批员工的行权价格,搁在如今的京创,何止买这样一套房子。”
西棠从来就没想过要他公司的股份,而且她早离了公司了,时隔多年,如今再谈,更加觉得山水渺茫,她只淡淡地说:“我不想要他的东西,我不是图这个。”
郭天钧看着她,人虽然变得冷淡了,也成熟了许多,但这一瞬间,面容上一闪而过的倔强神色,还是跟以前一模一样,郭天钧纵然看惯了人间世态,这一刻都禁不住有点可惜,不知是为她,还是为赵平津,最后只好轻轻说了句:“他知道,他就是想让你过得好点。”
西棠最终还是签了字。
倪凯伦进来送郭天钧出去,笑吟吟地说:“赵先生真是大方。”
似赞似贬,暗藏杀机。
郭天钧来时早收了风声,知道这位经纪人不好惹,他只不动声色地微笑:“再见,倪小姐。”
西棠心情很复杂。
房子很舒适,她添置了家具,回仙居将妈妈接了过来一起住。
自她离家去北京上大学之后,就离开了妈妈,除了中间那段妈妈陪着她隔绝人世地住在医院里的混沌日子之外,这是相隔差不多八年之后,母女俩又能重新在一起生活。
西棠给妈妈装修了一个最好的厨房,中西两式的厨具一应俱全,又抽了一天,陪妈妈去久光买了成套的瓷器。
西棠知道她喜欢这些。
多年来艰辛的生活,她也会在晚上小店打烊之后,配一碟豆腐干,慢慢地温一壶绍兴酒,用的是青花的糙碗,也是刷得干干净净的。
住楼下的倪凯伦来家里吃饭,第一次吃她妈做的菜时,吃光了两碗米饭,然后追着她妈的屁股后说了一个晚上的好听话。
她就是凭借一套浮夸的溢美之词成为了她老妈的新欢,每次西棠一回家,妈妈都要问一句:“喊倪小姐来吃饭呀。”
黄西棠的合约还在公司,公司给她签的戏约满满当当的,驱赶着她拍戏抽佣金,因此她的时间都被公司压榨光了。
西棠没有空的时候,倪凯伦就顺路开车载她妈妈出去,倪凯伦待她妈妈很客气,怕她一个人在家寂寞,替她报读了老年大学,她妈就天天去上课,在里头跟一群老头老太太跳舞练书法。
从北京回到上海的那一晚,是新年前夕,黄浦江的跨年烟火过后,进入了新年的一月,新戏没有开拍,西棠在倪凯伦家里看剧本。
寄人篱下,懂得做人,她情绪从不泄露,那时候助理还是小宁,西棠经常给她放假。那时《最后的和硕公主》还没开始宣传,黄西棠依旧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小演员,倪凯伦也没空每天管她行程,看剧本看得累了,她就自己一个人搭地铁去外白渡桥,混杂在来自各地的嘈杂游客中,看着浑浊的苏州河,缩着肩默默地吸烟。
倪凯伦怕她跳江。
没过几天就替她多招了一个助理阿宽,阿宽尽职尽责,去哪都紧紧地跟着她。其实时间很快,只是沉浸其中的人觉得漫长,西棠记得八号那一天倪凯伦安排了她去杭州,早上宣传,中午拍照,下午录影,晚上还有一场商业应酬,从早晨一直做到晚上,收工的时候已是倦极,还喝了不少酒,回到酒店倒头就睡。
第二天醒来,茫茫然坐在酒店的床上,头痛欲裂,披头散发,眼圈乌黑,发现新年的第一个周末已经迅疾而过。
西棠浑身发凉,瑟瑟发抖,一动不动地坐在酒店凌乱的被褥间,心里却明白,自己终于安全了。
一个礼拜之后,她进组拍戏,剧组隔绝了人世,形成自己一方热闹的小天地,她被倪凯伦排得密密麻麻的行程表推着往前走,不知不觉,忽然就是夏天了。
记忆中北京那个下雪的冬天,迅疾而过,仿佛成了地铁站台中一闪而过的模糊影子。
倪凯伦带她去了鹿鸣书店。
西棠戴了一顶棕色窄檐的编织帽,下车时,戴了个黑色口罩。
长发遮住了半边脸。
书店里的人不多,还有一些是头发灰白的老教授,环境很安静,西棠放下心来。
倪凯伦带着她走到了当代文学的架子上,左挑右捡,拿了一大堆,转身塞到西棠手里。
西棠用左手一垫,右手使不上力,差点没把书都摔了。
把手肘撑在身体上稳住了那堆书,西棠埋头看了看,抽出一本放回架子上。
“这本我有了。”
“唔,这本也有,只是没有这个版本。”
“这本繁体的留着好了,我也看看。”倪凯伦又拉着她走到历史书的架子前。
西棠跟在她身后悄声地说:“你为什么要看这个?”
倪凯伦说:“唐亚松的新片,剧本审查上周通过了,已经拿到了拍摄许可。”
西棠闻言,眼睛微微一亮。
这位在新中国成立后的电影事业中,以擅长讲述中国式故事而获得了极大成功的导演,一直是所有电影人心目中程碑式的传奇人物。
唐亚松毕业于西棠母校的文学系,西棠反复观摩过他的所有片子,在电影学院的课堂上,他的片子也是表演课的经典教材。
距离上一部《没有人接收的来信》,唐亚松已经将近四年没拍电影了,业内一直说的是剧本在写,只是一直处于保密状态。
倪凯伦眼里闪着野心勃勃的光:“你先做好准备,唐导的戏挑人,据说这一次女主角没有合适的新人,有可能在内地合适角色的女演员中试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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