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王来朝节这一天,大雪下了一夜,积了半米深。
寒冷侵蚀大地,气温达到零下二十度,窗外只剩寂寥的白。光滑的浮法玻璃上冻出许多漂亮的冰凌,在灯光的映照下闪闪发光,让人产生一种置身童话王国的错觉。
早晨六点四十分,天空还漆黑一片,风猛烈地刮,撞得窗框震动不止,发出持续的响声。街灯透过白色窗帘照射进来,在天花板上留下一些抽象的光晕,仿佛连时间和空间一起扭曲了,眼到之处都显得极不真实。墙上的挂钟发出匀速的咔咔声,方严轻轻吸了一口气,如同过去的每天一样准时张开双眼,但平时粘人的巨型考拉不知所踪。
“克劳德?”他疑惑地叫了一声,总是说着甜言蜜语,爱用四肢缠住他的恋人,今天并不在这里。
他伸手过去,冰冷的另一半床铺空无一人。
对了,不止今天,他已经好几天没有回来了……
克劳德,脑海中反复回响这个名字,方严感到一阵眩晕,头很痛,连太阳穴都在猛烈地跳。没有来由的恶心让他非常不适,胸腔如同被压迫一般苦闷,呼吸困难。他静坐了一会,没能缓解身体的不协调感,最终冲进洗手间干呕,但只吐出一些微酸的胃液。他撑在马桶边,几乎把肺挖出来一样抠自己的喉咙,然而好几天没有进食的他,无论如何也吐不出别的东西。
苦涩在口中扩散,他无力地瘫坐在地板上,感到前所未有的绝望。
四周静得可怕,只有不太平静的呼吸。过了很久,客厅里的电话响出欢快的乐声,是克劳德开玩笑时设定的婚礼进行曲。
他总说:“嘿,听听这美好的乐曲,亲爱的,别老板着一张脸,你的弦绷得太紧了,为什么不让自己放松一点。什么?你说我很可笑?不不,你永远不明白我的用意,每当别人给我们打电话时,我就可以幻想和你站在教堂里举行神圣的婚样。拜托,别用看垃圾的眼神瞪着我,难道我不是你的爱人?好吧,我知道你不希望有人知道我们的关系,但我总是奢望,总有一天你能坦白地面对我和你的感情,自豪地向别人介绍——‘瞧,这是我的挚爱!’真该死,我知道这不可能,但还是忍不住幻想,希望你像我爱你那样爱我。”
和严谨的方严不同,克劳德似乎永远不会用大脑思考。他爱憎分明,凭直觉行事,从不考虑后果。
“克劳德,你到底想要什么?”铃声响了很久,终于转为答录机,一个男人断断续续地说着什么,声音很低沉。方严头晕脑胀,听不清楚,也没有心情去辨别。他把头靠在白色瓷砖上,痛苦地缄默。
最后,他鼓起勇气走到洗手台边,强忍心中的酸楚,开始整理。
盥洗成了一种折磨,因为那个人的东西还完好地摆在每一处,疯狂地叫嚣着它们的存在。
他的牙刷总和自己的靠在一起,横条毛巾上还有上次打翻的果汁的痕迹,泡澡专用的小鸭子有点旧了;对了,浴室窗台上的拖鞋还没有收进来,防滑垫的图案他也不喜欢,门上的挂饰掉了两个……
方严痛苦捂着头,克劳德的气息弥漫在每一处,他能从任何一件东西联想到他灿烂的笑容。
“克劳德,如果你看到现在的我,一定会说:‘瞧你这一身,邋遢得像个乞丐!’”再次呼唤这个名字,方严木楞地看着镜中的自己,面无血色,挂着两个乌青的黑眼圈,胡茬冒了一脸。这副面孔该用什么词语来形容,疲惫?憔悴?颓废?似乎都不是,也许痛不欲生更为贴切,但他不会承认。
他就这样站着,忽然感到一阵心悸。心脏好像被一只手抓住,缓缓用力,却迟迟不给出致命一击,剧烈地疼痛着:“可你死了,真可笑!”
他疯狂大笑,笑得喘不过气,神经质地重复:“克劳德,你死了,你这个懦夫!”
两三分钟的癫狂,他终于镇定下来,恢复了平时的面无表情。
方严不善于表露感情,也不允许自己如此失态,他在悲伤,但到此为止。之后,他开始认真地梳洗,把剃须泡沫抹在脸上,一点点刮掉凌乱的胡子。他直视镜中的自己,仿佛看到克劳德像以前一样,顶着一头乱发,睡眼惺忪地从后面抱住他,温柔地说:“亲爱的严,早安。”
克劳德嗓门很大,爱喋喋不休地说废话,一回到家就盘腿坐在沙发上打电动游戏,零食碎屑撒在地毯上也不打扫。方严一直嫌他吵,而现在,他却觉得这栋房子如此寂寞。
人真是很奇怪的生物,拥有时永远不懂得珍惜,一旦失去,就觉得世界都坍塌了一般,天旋地转,不知所措。
“没关系,一切都会好的。”打理好一切,方严站在衣柜前选择今天要穿的衣服,这样庄重的场合,必须正统一些。黑色西装是必须的,领带不能太花俏,袖扣就拿那对深蓝色的吧,克劳德喜欢蓝色,称它为自由的色彩。
关上衣柜门前,他的目光再次落到挂在角落的外套上。
蓝白相间的运动夹克,衣袖上有些洗不掉的血迹,胸前印着战神头像和MARS的字样,是克劳德所属车队的制服。这是多年前他第一次参加达喀尔汽车拉力赛时所穿的队服,这种花色已经绝版了。那一次,他作为车队中最年轻却最有潜力的驾驶员,因为缺少参赛经验和一个优秀的领航员而一败涂地。
不但没拿到任何名次,甚至没跑进非洲赛区。
遗憾而归,克劳德在醉酒之后发疯地捶打玻璃门,弄得满手鲜血,并发誓总有一天要拿下达喀尔拉力赛的总冠军!
这件染血的队服,也就成了见证,一直保留下来。
回忆在脑海中盘旋不去,方严呆立良久,觉得眼睛很酸。他捧起带有血迹的衣袖,虔诚地吻了一下,但眼泪始终没有落下来。
克劳德死了,而我还活着,这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他这样对自己说,是的,没什么大不了的……
打开窗户换气,一阵寒风吹来,他打了一个寒颤,头脑却清醒了许多。慕尼黑的冬季,到了早上八点还是昏沉的黑夜,这种昼短夜长的寒冷季节让中国南方长大的方严尤其不适应。即使在德国生活了十年,他依然眷念温婉的西南小城的暖冬,怀念四季如春的家乡。
而现在,他无法忘却的是恋人的拥抱。
没有克劳德给予的温暖,听不见他烦人的热血宣言,失去他恶作剧般的纠缠,方严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窜到头顶。这股绝望让他全身发凉,连骨髓都冻结了。
体育台的早间新闻正在实况直播达喀尔拉力赛第六天的赛况,镜头扫过蓄势待发的车队,有几秒钟停留在MARS的摩托车手上。他们仍在智利,今天的路程是卡拉马—伊基克,常规赛段最短的比赛日,也是克劳德最期待的一段赛道。
只可惜,他永远不能亲身体验了。
“MARS车队在失去他们最优秀的车手后并没有放弃比赛,也许只有总冠军奖杯才有资格成为他们送给克劳德最后的礼物,也是寄托哀思的唯一方法。”有着金发卷发的女记者很漂亮,也很煽情,蔚蓝色的大眼睛还闪着泪光。她数次表示自己是克劳德的忠实粉丝,始终无法接受这个结局,令人扼腕叹息。
“……这无疑是个巨大的损失……克劳德的遗体将于今天抵达德国……我们感到非常悲痛和惋惜……”车队的发言人公式化地宣布一切,毫无感情的述说让方严很难过。
他看了一会,关掉电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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