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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是不想成家,只是他认为娶妻这件事,要慎之又慎,相伴一生的人,怎能轻易决定?
林老爷向来是惯儿子的,便由着他慎之又慎,就这么慎着慎着,林公子二十有四了。
林老爷烦恼,林公子也烦恼。
平日里,林公子都是待在书院里,他早就过了上学的年纪,因着林老爷在书院任职,故而他也在书院找了份差事。
他站在木梯上,想找几卷典故来瞧,翻来找去,没发现木梯底下站了个人。
木梯猛地一晃,林公子惊叫一声,他穿得是厚底的靴子,脚底打滑,整个人横着倒了下来。
林公子知道自己要摔惨了,他的发带都被摔倒时带起的风吹脸上了。
他紧闭着眼睛,手脚缩成一团,结果等了大半晌,他就是没掉地上。
林公子睁开眼睛,眼前是一张俊美的脸,他干巴巴笑道:“子尧兄?”
这位子尧兄,比林公子小四岁,今年刚及弱冠成人。他年纪虽比林公子小,做派却十分老成。
他是不苟言笑的,林公子与他对诗作乐,他只会用那双乌黑的眸子看他,林公子每次摇头晃脑念着念着,总想避开那双摄人心魄的眸子,他一对上子尧兄,便觉得自己要被那双眼睛吸进去了,真像那种深不见底的寒潭。
林公子是个好相处的,但凡有人找他,他都是笑脸相迎。
冷冰冰,年纪不大的学生子尧总是找他,两人站在一起,话也说不上几句,林公子性子好,总是乐呵呵地来,客客气气地走。
现在,林公子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事,怎么就稀里糊涂摔子尧兄怀里了。
好端端的木梯,怎么就摇晃了。
“你来抄书吗?”林公子稀里糊涂靠在他怀里问。
子尧摇头:“我找你。”
“这个时辰?”林公子望窗外,学生们应当还在上课,子尧这是又逃学了。
子尧面不改色:“去酒楼喝酒。”
林公子从他怀里跳下了地,整了整自己的丝绸衣袍,他常年穿月牙色,衬得他人白皙又洁净。
“老地方?”林公子扬起笑脸问子尧。
子尧比他高出半个头,体格也比他健壮一些,这件事让年纪比人大四岁有余的林公子十分郁闷。
两人常去江边的清风酒楼,临江窗边对坐,赏着江面如叶小船,品一壶清风酒楼里的葡萄酒,悠闲自在。
总体来说,林公子还是挺享受和子尧待在一处的,至少子尧不会笑话自己这个年纪还未娶妻,也不会笑话他慎之又慎是傻瓜行径。
娶妻这事,在他们这群贵族弟子看来,是父亲说娶谁,就要娶谁的。
林公子想到此事,昂头闷下一口酒,天气热了,他扯开衣襟,往汗津津的脖子里扇风。
子尧端起一杯酒,鼻尖除了香甜的酒气,还闻见了林公子扇过来的香气,那是二十几年佩戴香囊,里外衣料都用上好香料熏过才有的香气。
这味道不似女子,有着林公子身上独有的气味。
子尧垂着眼眸,用余光不动声色打量两颊绯红的林公子,尖尖的喉结滚动一下,一口甜腻的葡萄酒入腹,点着了腹中暗火。
“我爹近来让我带礼去替他拜访余太傅。”林公子皱起眉头,模样忧愁。
子尧右手把玩着小巧的酒杯,酒杯在他指尖转了好几个圈,他才开口,冷冷清清道:“别去。”
“子尧兄,为何?”林公子前倾身子,挑起眉问他。
子尧轻轻放下酒杯,往后靠在椅背上与他拉开距离,望向窗外道:“余太傅有个女儿,上月满了十六。”
林公子不明白,从自己的位置挪到子尧身旁,支起下巴问:“那又如何?”
“你去了,就是提亲。”子尧转过脸来,眼神幽幽的,轻飘飘来一句:“你是想娶一个没见过的女子,还是去提亲了又反悔让你爹没面子?”
林公子恍然大悟,拱起手笑道:“多谢子尧兄救我。”
子尧抬手握住他抱拳的手,微微笑了笑:“下次再谢。”
他力气很大,一握,把林公子的拳头握出了淡淡的红痕。
林公子不在意,只是发觉子尧兄的手心很多汗,左右也不见子尧拿帕子出来擦拭。于是他十分自然地掏出帕子递过去,子尧把月牙色的帕子揉进手心,像是极用力,平整的帕子顿时皱巴巴的,他神色淡淡道:“下次洗净了还你。”
林公子在递了帕子以后便出神想着如何推脱他爹,他毫不在意地一挥手:“无碍。”说罢,他朝子尧眨眨眼:“留着也行。”
子尧的薄唇紧抿成线,林公子觉得没趣儿,逗他不如逗窗外小鸟,他讪讪坐回自己的位子。
林公子一坐开,子尧松了一大口气。
谁知,三个月过去,子尧从他爹口中得知,林公子要娶妻了。
对方是余太傅十六岁的女儿,那是个聪明伶俐的小丫头,自己跑上门偷瞧一眼林公子,便非他不嫁了。
那是个雨天。
窗外芭蕉被雨点打得啪啪响,天暗沉沉的,似乎要压到人的头顶才罢休。
雨点落在窗沿上,滴答滴答滴答。
“砰!”
林公子放下书,竖起耳朵细听,又是一声“砰”,他起身推开窗。
“子尧兄?”
子尧站在雨里,站在他的窗外,发丝湿漉漉贴在苍白的脸上,他像是冷,嘴唇颤抖道:“林君,你要成亲了?”
林公子点点头,轻叹一声:“我想通了。”
“你出来。”子尧沉声道。
林公子应了,他探出身子关窗,怕雨打湿了书案。
可他一探出去,子尧扯着他的衣襟,居然把手还攥在窗沿上的他扯了出去。
“子尧力气真大……”他被子尧从窗子里头生生拎出来时如是想。
子尧不避雨,林公子不好意思独自去避雨,两人就这么在雨中站着,听着雨打芭蕉的声音。
“这个,还给你!”子尧从衣襟里拿出一方帕子。
林公子伸手去接,他一眼就认出来这是自己的帕子,上头绣了他最喜欢的杏花,指尖刚碰上帕子,子尧另手却重重攥住了他的肩膀,五指逐渐用力收拢,他惊愕地抬起头,对上一双不再平静的眼眸。
黑漆漆的,冷冰冰的,能溺死人的深潭。
林公子病了,病来如山倒,把他压垮了。
浑身都是滚烫的,发热让他嘴唇干裂出血,丫鬟也不知道哪里去了。他躺在床上,迷迷糊糊地看见一黑一白站在他的床头。
恍惚间,他似乎飞起来了,看见白衣人给他倒了杯水,让他靠在怀里,慢慢喂了水,他落了下来,又躺回了床上。
昏睡过去之际,他猜自己是不是要死了,床头这两个悄无声息的人,不正是黑白无常?
难不成阎王爷知道他喜欢长得好看的人,派过来的黑白无常也是超乎常人的好看。
白衣男子一头雪白的长发,圆脸蛋,湛蓝的眼睛泪汪汪的,鼻尖泛着粉,惹人怜爱。
黑衣男子的长发比桌案上砚台里的浓墨还黑,墨发下是一张冷峻的脸,散发着阵阵寒气。
林公子觉得自己病糊涂了,他居然对黑衣男子那双金灿灿的眼睛感到似曾相识。
“墨山,不行。”如雪对墨山摇头。
林公子已经昏睡了过去,听不见它们两个说话。
墨山的指尖凝聚出一滴血珠,沉默半晌,才轻轻开口:“他会死的。”
如雪两手搂住墨山的腰,下巴放它肩膀上,撒娇似得哼唧一声:“不会的,只是病的厉害。”
墨山回收血珠,趴在床沿,他抓起林公子的无力的手,放在自己头顶上。
“子尧兄……”
如雪侧着脑袋,听见林公子的呓语。
过了几日,林公子痊愈了。
林老爷这些日子可谓是心惊胆战度日如年,连棺材铺的人都在林府门前走了两个来回。
林府摆了百来桌酒,又挑了不少贵重礼品给余太傅赔罪。
为何赔罪,因为在林君病愈前夜,林老爷的屋子里凭空出现一对黑白无常。
两人凭空出现,告诉林老爷:你儿子林君,是个被妻克的命格,我们奉阎王之命来收他,你现在说说,他这妻是娶还是不娶?
林老爷跪着痛哭流涕:“不娶了不娶了,别收我儿啊!”
余太傅听了林老爷这番说辞,看着女儿哭红的双眼,怒气冲冲扬言要揪出这两个装神弄鬼的黑白无常。
余太傅找来的,是金鹿山庄的人。
金鹿山庄庄主姓席,祖上是个修仙之人。据坊间传闻,金鹿山庄开山师祖有两位,一位姓金一位姓陆,二人终身未娶,只有一个大弟子,席太祖便是他们二人的大弟子。
金鹿山庄招收了不少江湖奇才,但凡有麻烦,出上黄金百两,金鹿侠士出马,没有办不成的事。
余太傅抛了黄金千两,金鹿山庄收了钱,当夜派了百来个高手去到林府。
翌日清晨,林府什么也没发生,席庄主把钱退回余太傅,这件事,他们管不了了。
连金鹿山庄的人都管不了了,这件事只能不了了之。
林公子大病一场,又成了个光棍,待身体恢复的七七八八了,才回到书院帮着做事。
子尧在路上堵了他:“林君,你不成亲了。”他拉住林公子的手,呢喃:“真好,真好。”
林公子有些怕他,怕他之余,见到他又有种酸涩、难以形容的滋味,他垂下脑袋:“我不成亲与你有何干系。”
“我……”子尧紧紧拉住他的手,生怕他跑了:“上次我是情不自禁……”
林公子脸上一烫,身上像被火燎过了,他慌慌张张别开脸:“别说了!”
他逃,子尧就追。
他躲着,子尧就在书院门口堵他。
直到花灯会那日,书院大门紧闭,大伙都去过花灯会了。
子尧没地方堵林君,只好一头扎进花灯会,他不喜欢热闹,可他知道,林君喜欢热闹,此时必定在赏花灯。
林公子的确在赏花灯,他摇着纸扇,拎了个小酒壶,边走边喝边赏灯,好不自在。
他停在一盏纸灯面前,余光蓦地瞥见身后站了一黑一白,猛然回头,哪里有什么人。
林公子笑着摇头,心想自己看错了。
夜深,灯会上的人越来越少,林公子手里的小酒壶换成了一盏纸灯。
纸灯摇摇晃晃,林公子有些醉意,脚步匆匆往林府赶去。
就在这时,他的眼前又出现了那两个人。
一黑一白,身形高挑的两个少年人,正站在路边看着他。
林公子顿时出了一头冷汗,他扭过脑袋看他们,他们也光明正大看他,那白衣少年,居然还对他笑了一下。
“黑白无常又来了!”林公子这么一想,纸灯扔了,撒开腿就开始狂奔,没头没脑往人多的地方钻。
他一直跑,一直回头。
黑白无常不是人,怎么会跑不过他,他跑到哪里,黑白无常就跟到那里。
林公子跑得腿气喘吁吁肚子发软,终于是跑不动了,跪在地上。
“林君!”子尧站在他不远处,明显是被他的狼狈模样吓到了。
林公子不知道自己哪里来的力气,站起来扑进子尧怀里,带着浓重的哭腔道:“完了!子尧,我要死了!”
子尧被他扑了个满怀,不禁伸手抚摸他颤抖的背脊,神色镇定道:“你不会死的。”
林公子从他怀里伸出脑袋,湿润的眼睛偷看四周,黑白无常不见了。
如此可怖事情又出现了许多回,每每都是子尧出现,黑白无常才肯消失。
于是乎,林老爷为了和阎王爷争抢这个儿子,在命格硬到黑白无常都怕的子尧府邸隔壁修建了个小林府。
从此,林公子与子尧只隔了一堵完全可以忽视的矮墙。
月朗星明,两府之间的院墙上坐着一黑一白。
“这下可好了。”如雪搂着墨山感叹。
墨山抬脚踹向如雪,被眼疾手快的如雪攥住了脚裸,如雪的泪眼专注而深情地望着它,墨山又心软了。
黑与白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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