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王府,天色已黑,司马睿腹部受伤,她正要吩咐绿秀去叫太医,却被他所拦,他说:“这点小伤死不了,不如你来包扎吧。”
拗不过他,她只得拿了金创药,又让绿秀打来了温水,一点点小心的为他清洗伤口。回想起他们的厮杀,本就是招招致命,王敦这一剑划得很深,但好在是在腰旁,暂无性命之忧。
他坐在床上,赤裸着上身,她则跪在床边,全神贯注的为他上药,时不时的还担心弄疼了他,抬起头担忧的望着他,又见他正看着自己,深邃的眼中皆是笑意,禁不住握住她的手:“你可知我为何要你包扎伤口?”
他的手心很温暖,她却蹙着眉头挣开:“别闹,我还没上完药呢。”
“其实不必上药的,”他又是一阵笑:“看到你一副担心的样子,我就已经不疼了。”
他的脸色略显苍白,引得她一阵埋怨,声音却很是轻柔:“你又胡说,干脆也别包扎伤口了,疼死你算了。”
“我是说真的。”
他不禁握住她的手,不管不顾的将她抱在怀中,使得她一阵惊呼:“司马景文,伤口,你还受着伤呢!”
他却不管这些,只知紧紧的抱着她,闻着她发间的幽香,终于安心下来:“央央,我多怕自己再也见不到你。”
她一愣,也不再说话,伸出手回抱着他,感觉着他的心跳,心也跟着安静下来:“不会,我一直都在等你。”
“那日东海王府,我与茂弘、纪瞻等人前去吊唁,王衍在茶水里下毒,结果被茂弘识破,他索性直接命人将我们拿下。临行之前,我仅带了小队的侍卫,全部死在他箭下,是我大意了,万没想到他会在东海王灵位前动手。”
她不知当时是怎样的凶险,现在想来只觉害怕:“司马景文,王衍已经叛变,他投降了石勒。”
“我已经知道了,”他笑了笑,望着她的眼睛,认真道:“王衍活不了多久,他杀不了我,石勒就一定会杀了他。央央,那日的情境真的是一片混乱,不止王衍想要杀我,还有突然冒出的一群蒙面杀手,后来得知他们是东海裴妃派来杀我的,寡不敌众,我当时真的以为自己要死了,心里万般的后悔,只恼恨自己临行前还在跟你怄气,你一定恨死我了。”
这几日发生了太多的事,她对他确实恼恨,但此刻也不知怎的,消失的无影无踪,只剩下牵挂和担忧,于是惶然的摇了摇头:“只要你活着,我才不会恨你。”
他仿佛终于放心,极是欣喜的吻在她的额头,视若珍宝:“从前久经生死,我从未害怕过,但现在我也变得贪生怕死,只怕无法再见到你,央央,我还想跟你相守一辈子,日后再也不会让你伤心。”
她的眼圈禁不住红了,哽咽着点了点头,与他紧紧相拥。
司马睿回府的消息,早已传遍王府上下,虽然已经很晚了,但还是不停的有人前来,就连梁楚儿也挺着大肚子而来,却也毫无例外的被绿秀挡在门外,司马睿下了令,不许任何人打搅。
长明灯摇曳着烛光,温暖多情,她静静的坐在床上,黛发散落,怀中躺着司马睿,像个孩子一般紧贴着她,轻笑道:“美人乡,英雄冢,央央,躺在你怀里真好。”
她的手抚摸他的面颊,不禁浅笑:“若是被人看到你这个样子,怕是又要怪我狐媚惑主了。”
他没有笑,而是抓住了她的手,认真的看着她:“我再也不会让你受委屈,若还有人敢胡言乱语,不管是谁,我便将他杀了。”
她一愣,被他握住的手不自觉的抖了下,开口道:“你是大晋的琅邪王,不单单是我的夫君,若再说这样的话,让我有何颜面对天下人。”
他果真不再说,起了身,一只手抚上她的面颊,嘴角勾起一抹笑:“很快,我就不是琅邪王了,匈奴即将攻陷洛阳,皇帝命不保夕,我便是唯一撑得起大晋的帝王。”
是啊,这是她早已预料到了,只是没想到这一天真的来了,她的夫君,即将是权倾天下的帝王,她的琅邪王妃之位,也即将成为过眼云烟。
“待我成为大晋皇帝,你便是唯一的皇后,央央,你注定要跟我在一起的,注定要站在我身边,凌视天下。”
这一切,听起来如此的诱惑,母仪天下,多少女子梦寐以求的位置,可是,羊皇后不快乐,梁楚儿也不曾快乐,她站在心爱的男子身边,是否会真的喜欢那个位置?未来,还有多少女子争宠,又多少个梁楚儿等着她争斗?
如今,她不想忧虑这些,面色却沉重起来:“司马毗,真的死了?”
回来的路上,她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真希望是司马睿骗她,虽然明知机会渺茫。果真,他叹息一声:“我也希望不是真的,毗儿不同于他的父亲,善良耿直,但乱世之中,谁还会顾忌他是怎样的人,石勒麾下的部将杀了他,千真万确。”
她心里一痛,垂下眼睑,想起从前,那个笑起来明朗的少年,那一声清脆的“五哥五嫂”,以及他面上欣喜的笑,他说,我就是喜欢河苑,就是喜欢她一身的臭毛病,而且只喜欢她一个,就算被她欺负我也乐意。
那个喜欢河苑,一心要娶她的司马毗,怎会突然就死了?……。
这样想着,不禁落下泪来,望着司马睿抽涕道:“河苑怎么办?河苑怎么办?”
司马睿心疼的抹去她面上的泪珠,将她拥在怀中:“你忘了,是河苑自己逃婚,她对毗儿兴许真的毫无感情,而且消息已经传来好几日了,也没见她有什么动静。”
话虽如此,她仍旧感到不安,泪水打湿了他的里衣:“司马景文,我害怕。”
她一向如此,遇到这样的事毫无头绪,乱了阵脚,也乱了心智。而他如此的心疼,将她抱在怀中,安慰道:“别怕,你还有我。”
次日一早,她前去看河苑,却再一次被挡在门外,她依旧不肯见她,无论她怎样的劝说,她始终没有开门。万般无奈,她的眼圈几乎都红了,站在一门之隔,无力道:“听宫人说你病了,河苑,你不见我也没关系,但一定要好好照顾自己,将身子养好。”
不管是从前的副伏罗爽爽,还是如今的孟河苑,她的固执,她一向知道。怏怏的转身离开,她在绿秀的扶持下步步前行,阳光那样刺眼,天气闷热,她握着绿秀的手,不由得含泪:“绿秀,她是不是这辈子也不愿见我了?”
“当然不是,”绿秀赶忙安慰她:“那日娘娘去了安东将军府,奴婢在外面等了好久,心急如焚之时河苑郡主就来了,她也不知从哪儿得到了消息,不管不顾的去踹将军府的大门,只身闯了进去,若不是心里有娘娘,郡主怎会如此?”
她当然知道这些,而且心里异常温暖,河苑,她始终是维护自己的,可是片刻的欣慰过后,她仍旧是难过的样子:“她不肯见我。”
“奴婢觉得,郡主是不知该如何见娘娘,娘娘不如给她时间,待她想明白,自然会来见娘娘的。”
事已至此,她只得点了点头。
回去的时候,她去了司马裒房中,见他的腿伤逐渐好转,心里总算高兴起来,闲谈中得知,这几日河苑时常来看他,司马裒说:“河苑姑姑跟平常一样啊,跟儿臣斗嘴,还是爱捉弄儿臣,但儿臣觉得她瘦了很多,好像睡不好的样子,很憔悴。”
听他这样说,她赶忙追问:“河苑姑姑是不是病了?”
司马裒没有多想,回答道:“应该是的,她好像很不舒服的样子,脸色很难看呢。”
她心里隐隐焦急,开口对绿秀道:“你去告诉河苑身边的宫人,让她们好好伺候郡主,生病了就应该立刻请太医。”
绿秀点了点头,她随即又对司马裒道:“虞娘娘有事求你。”
“什么事?”他不禁好奇。
“虞娘娘惹河苑姑姑不高兴了,她要是还来找你,你就多替虞娘娘说些好话,就告诉她,虞娘娘知错了,心里很后悔,好不好?”
司马裒一口答应下来,笑眯眯的点着头:“虞娘娘放心,包在儿臣身上。”
几日后,洛阳传来消息,大晋太尉王衍,被石勒活埋,这样叛国的罪人,死了倒也没人可惜,或者说根本没人来得及可惜,因为随后,匈奴攻打洛阳城,这一次,防守艰难,司马炽兵败如山倒,几次派来使者请司马睿出兵。
如今的洛阳皇城,也不知沦落成什么样子,司马睿却不会管这些,琅邪国兵强马壮,他并非不能击败石勒,只是,这是他的机会。如果石勒可以将司马炽除去,算得上是他的贵人。
孟央心里并不是滋味,司马炽,那个年纪轻轻的豫章王,他有很多个机会可以避免这样的结局,可是他将武帝的江山看的太重,一心想要挑起,却不知自己的肩膀承受不了这些重量。无论如何,这一次,他必死无疑。
而孟央,她早也不是从前柔弱的女子,她依旧善良,但她的善良已经有了很强的目的性,助司马睿登位,助他得到皇位,助他成为真正的帝王星。
就像这一次,司马炽派人求助,司马睿不会理会,但她却执意要他出兵,他原本不解,她却开口道:“天下兴亡,王爷不能坐视不理,你若出兵,赢得是百姓的心。洛阳如今已经陷入绝境,支撑不了多久。王爷当然要出兵,只是整顿几万甲士需要时间,赶赴洛阳也需要时间,商讨对战更需要时间,王爷只需安排好时间,若是大军出发在半路,洛阳城已经沦陷,这就不关王爷的事了,王爷已经尽人事听天命,百姓照样心服口服。”
她缓缓说完,司马睿已经止不住赞叹:“好!央央你果真是我的谋士,是我的智囊带,这样的方法,我竟没有想到。”
她不禁一笑:“王爷日理万机,哪里想得到这些小聪明,我只是比较狡猾罢了。”
他又是一阵笑,将她拉到怀中,宠溺的刮了刮她的鼻子:“何止是狡猾,你就是一只狐狸。”
不出半月,洛阳彻底沦陷,皇帝司马炽逃亡长安途中被汉将刘曜掳去汉国,同时被掳去的还有惠帝的羊皇后。得知消息,她不免心惊,但想起不久前,羽林侍卫简文溪前来,带来的那封信:鳖灵狠断肠,梁利心彷徨,杜宇今犹在,心与踯躅偕。
梁楚儿曾经说过,成都王司马颖掌权时,险些哄骗羊皇后助其登位,不管究竟如何,她此时几乎可以确定,羊皇后口中的鳖灵,大概就是成都王颖,而简文溪也说,羊皇后与汉将刘曜曾是旧识,如今洛阳沦陷,石勒等人怕是忙着搜刮金银财宝,偏偏刘曜直奔皇宫,带走了羊皇后,可见那杜宇就是刘曜此人。
事情很快得到证实,刘曜将羊皇后带回汉国,封她做了自己的夫人,而她也未曾拒绝。
羊皇后,苦苦等待的梁利,终于识破了鳖灵的真面目,等到了心爱的杜宇,这样的结局,对她而言再完美不过。
午后,她带着探月在院子里玩耍,拿着胡萝卜给它吃,却见它毫无兴趣的样子,只得轻叹一声,让宫人去厨房端些肉食过来。自她带着它回到王府,已经快要一个月了,探月果真是不同寻常的兔子,它鲜少吃蔬菜,更不喜欢吃萝卜,最喜欢的就是肉,无论是蒸的煮的还是烤的,它简直就是肉食兔子,无肉不欢。
大概是被王敦捉到后,她给它吃了烤鸡肉,这小家伙尝到了人间美味,从此爱上了肉食。这样的兔子,使得绿秀很是惊奇,但又不敢抱它,只说这样小的兔子竟然喜欢吃肉,她若是抱着它,万一被咬到了手指怎么办?
孟央不觉好笑,但这并不影响她们对探月的喜爱,这样皎洁纯白的小可爱,谁都会喜欢。
一个月了,王敦也早已回到了扬州,他果真信守诺言,一如从前那般,对司马睿极其忠诚,甚至不久前带兵出征,北伐平定了作乱的乌恒骑兵。
如今的大晋,已无皇帝,但司马炽到底不会妥协,他早已预料到洛阳沦陷,自己怕是凶多吉少,最后时刻笼络朝臣,立武帝之孙、吴孝王之子司马邺为皇太子,而司马邺还是个十一岁的孩子。司马炽被匈奴掳去,皇太子在朝臣的拥护下逃亡长安,对司马睿来说实在构不成威胁。
她时常会想,若是皇帝之位由司马睿来坐,大晋定是国泰民安,司马炽为何如此固执,明知一个小小的皇太子成不了气候,偏要与司马睿为敌,死也不肯妥协。
司马炽被掳去,所有人都心知肚明,他活不了多久,之后的皇帝之位,花落谁家,不少人也是虎视眈眈着。
正出神的想着,突然宫人上前禀告:“启禀娘娘,河苑郡主差人传话,想见娘娘一面。”
乍一听闻,她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惊喜来的太过突然,以至于她有些慌乱:“真的?河苑要见我?”
宫人明显一愣,不解的点了点头:“是啊,郡主身边的宫人是这样说的。”
她当下有些紧张,使得绿秀不由的掩唇笑道:“娘娘慌什么,您不是早就盼着这一天。”
没有片刻的停顿,她随即起了身,对绿秀道:“快,快跟我一起去,河苑要见我呢。”
一路走来,她都在想着待会见到河苑该说些什么,她若是再次追问她是谁,她该如何回答?
正午的阳光很刺眼,这季节正是一年中最热的时候,园子里传来蝉鸣声,使得人有些焦躁。行至拐角处的亭子,远远的看到乘凉的梁楚儿和嫣儿,不,应该说如今的暄妍夫人。自她受封琅邪夫人,想是知恩图报,与梁楚儿关系最好,平日里“姐姐姐姐”的叫个不停,很是亲密无间的样子。
王府里的女人,每年都有新面孔,而从前的荀夫人、慈夫人、静夫人、以及华菱等很多的女子,都已经消失。岁岁年年人不同,这是司马睿给她最大的感悟。
她看到了她们,她们也自然看到了她,无需梁楚儿说什么,嫣儿已经在宫人的扶持下起身,摇晃着手中的牡丹薄纱菱扇,笑意盈盈的等在前方。她一直都知道嫣儿是个美人,却没想到这样出挑,从前默默无闻的小宫女,摇身一变,成了身穿彩绣绫裙,头戴珐琅银步摇的女子,精妆细抹,脂粉厚重,美则美矣,可惜已经看不出从前清秀的脸蛋。
“妾身给王妃娘娘请安。”她面上含笑,巧握手中菱扇,恭敬的行了礼,不卑不亢,完美无瑕。
“暄妍夫人不必多礼。”
同样是一抹笑,她早已习惯了在王府里演戏,只不过戴上含笑的面具,简单至极。
“娘娘行色匆匆,是要去哪儿?”
她随口一问,她却并不打算回答,只是浅笑的看着她:“本王妃的行踪,应该没必要禀告暄妍夫人吧?”
嫣儿一愣,微微握紧了手中的菱扇,很快又恢复如常,一副神情落寞的样子:“妾身曾经是娘娘身边的宫人,尽心侍奉过娘娘,到底主仆一场,娘娘为何对嫣儿如此冷淡?”
她尚未开口,绿秀已经按耐不住恼怒,就要上前跟她理会,却被她不露痕迹的拦住,随口笑道:“暄妍夫人这是在指责我吗?”
“妾身不敢,”她赶忙的摇了摇头,很是惶恐的样子:“妾身只是想与娘娘和好如初,就跟从前一样,娘娘待嫣儿就像亲妹妹一般。”
“和好如初?亲妹妹?”她皮笑肉不笑的重复着她的话,同时看了她一眼:“暄妍夫人好大的胆子!你是什么身份,竟敢跟我说这样的话,难道本王妃会跟一个卑贱的宫人做姐妹吗!”
话说完,嫣儿已经面色苍白,她又是一阵轻笑:“从前你是卑贱的宫人,好不容易成了王爷的妾,也该认清自己的身份,最好老实一点,别给自己惹麻烦。”
她说完,带着绿秀及一干宫人就要离开,岂料她如此的执着,上前一步拦住了她,抬起小小的脸,有着自己的骄傲:“娘娘说得对,妾身该认清自己的身份,所以今日敢问娘娘,身为琅邪夫人,是否有权利责罚犯错的宫人?”
心知她没安好心,她又急着去见河苑,心里已经很不耐烦,不愿多做纠缠,于是随口道:“当然,暄妍夫人曾经就是宫人,自然知道王府的规矩。”
她不禁勾起嘴角,轻笑两声,随即将目光望向她身后,厉声道:“大胆的绿秀,还不跪下!”
不止绿秀一愣,就连她也是一愣,嫣儿冷笑一声,继续道:“妾身曾经是卑贱的宫人,但如今怎么也是王爷亲封的暄妍夫人,就在刚刚,妾身看到娘娘过来,急忙的过来迎接、行礼。可是绿秀这狗奴才,她见了妾身居然不曾行礼,腰杆挺的笔直,连身子也不曾弯一下,娘娘说了,琅邪王府是有规矩的地方,您应该不会阻拦妾身惩罚犯错的奴才吧?”
她面上带着笑,如此得体的样子,更是句句有理的质问,但在她看来,如此的咄咄逼人,更是如此的可笑。
“你当真要惩罚她?”
“当然,藐视琅邪夫人,可不就是藐视王爷。”
唇红齿白,浓妆淡抹,她装扮起来如此好看,孟央却觉得如此令人厌恶。良久的看着她,她的嘴角勾起一抹笑,眼神却逐渐寒冷:“好,本王妃成全你的骄傲,绿秀,给暄妍夫人行礼认错。”
虽有不甘,绿秀仍旧上前,正要行礼,她却冷哼一声,阻拦道:“她犯的错,岂是行礼认错就可以解决的。”
心里的怒火烧起,她却仍在极力的压制:“你想怎么办?”
“磕头认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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