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宴开始,这等热闹之事时有发生,看得人很累,可若缺了它又觉寡淡。
杨国忠笑了笑,在案几后坐下,饮了一口酒,坐壁上观。
张垍皱眉,趁着所有人的目光看向姚思艺之前从容转身,坐了回去。但他没有看向薛白,而是目光落在李林甫身上,并迅速察觉到李林甫的脸色不对。
姚思艺大为吃惊,他万万没想到薛白的破局方法是这样,正与吴怀实教他的一模一样——恶人先告状。
但恶人先告状其实并不简单,要有豁出去的勇气,要抢在第一时间做出决断。
薛白决断得太快,姚思艺这边还在考虑,想着要把各方的敌我关系先理顺,倏然便被打乱了阵脚。
在众人的目光之下,他下意识便要反驳,抬手一指薛白,大喝了一句。
“你……你就是秽乱宫闱!”
原本该悄悄报给圣人私下解决的丑事,已被宣之于众了。如此一来,就必须给所有听到此事的人们一个交代,这对最后的结果影响很大。
话一出口,姚思艺就后悔了。
但来不及了。
这一声叱动静不轻,至少是把刚刚入殿的谢阿蛮吓了一个激灵。
旁人不知,谢阿蛮却知,薛白确是秽乱了宫闱……毕竟,他方才可是躲在她的裙子里,同乘一个步辇,才过了那重重守卫的。
此事若让人知道,今日怕是谁都过不了关。
她反正是心虚得厉害,偏薛白还是那一身正气凛然的模样。
“臣身为殿中侍御史,有纠劾之职。”薛白道,“姚思艺所进珍馐一盘费钱十万至百万,其中贪墨九成,臣将详实证据列于奏折之上。另,四月初中书舍人窦华出宫,恰逢咸宜公主进食,姚思艺命宫苑小儿数百人持庭杖驱赶窦华及随从官员于中衢,朝廷命官之颜面何在?”
“圣人,他冤枉奴婢啊!”
姚思艺下意识就想矢口否认,须臾反应过来,薛白既已占了先手,若只是否认,只怕要处处受制。
他跪倒在地,挪着膝盖向李隆基移了几步,哭道:“薛白便是以咸宜公主进食之事威胁奴婢,让奴婢放他与和政郡主幽会啊!”
薛白道:“你得知我弹劾了你,特意邀我相见,让我在门下录事、尚书都事、中书主书三职中选择。说要引我去见高将军,敲定此事,我有心看你打的是何主意,方随你的人走……”
“够了。”
李隆基受够了每次都在他的御宴上闹事,不耐烦道:“把这两人都押入北衙大狱,宴席继续。”
不论杀不杀薛白,他决定往后再也不会召这竖子赴宴了,只当以往那个献炒菜、诗词、骨牌、故事、戏曲、桌游的妙人死了,只剩下烦人的薛御史。
因为过去那些欢趣,他包容了薛白太多太多,宠得薛白无法无天了。
如今他烦了,君臣恩义,到此为止。
“父皇。”李亨却是当即起身,“儿臣有事禀奏。”
如今朝会极少,他这个太子能见到百官的机会唯有这每年寥寥几次的大宴,最是恨不得把御宴当成朝会,借此参与国务。
换言之,为何事情总闹到御宴上?因为昏君不早朝!好不容易闹出了事情,岂能让昏君轻易搪塞过去?
“今日既提到秽乱宫闱,儿臣以为该查清真相,以免百官误会。”李亨掷地有声,道:“何况既牵扯到儿臣的女儿,儿臣誓要守护她的清誉!”
说罢,他瞪了姚思艺一眼。
这一番话看似站在薛白这一边,但大唐公主郡主的名声一贯是不太好的,李亨也没那么在意。他反而更愿意看看姚思艺是怎么状告薛白,并牵扯到李林甫身上的。
“奴婢该死!”姚思艺登时明白了李亨的心意,道:“薛白逼着奴婢让他去见了和政郡主,奴婢本以为他是有正事要说,没想到他却借机找人要了一身宦官的装束,奴婢听说以后,察觉到不对,便赶来向圣人禀报。结果,听说有外官到承香殿行窃,奴婢真是吓了一跳啊!”
薛白问道:“我为何如此?”
“你为了见和政郡主……”
“荒谬!”薛白义正词严,道:“我与和政郡主是宣阳坊的邻居,何必冒险在宫中幽会?”
“那你便是为了见掖庭的宫女,或是找机会见范美人!”
李隆基眼中蒙上一片阴翳,目光中带着若有若无的杀意,看向薛白。
薛白先是诧异,之后冷然摇了摇头,淡淡道:“你要陷害我,却太不了解我了,我岂会为了女色而坏了前途性命?竟以如此荒唐之罪名栽赃。”
倒显得他真正是一个正人君子般。
“你……”
姚思艺先是看了吴怀实一眼,意识到事到如今有进无退了,当即道:“道貌岸然,长安城谁人不知你薛白?!”
“我如何了?”薛白怒叱道:“我行得正,坐得端,洁身自好,与女子交往恪守礼数,与谁都是清清白白,岂容你这般诋毁?!”
此时此刻,他竟真有几分颜真卿那古板端正的风采。
但这句话一出口,众人都替他难堪,各个摇头不已。
连从淑景殿赶过来的杨玉瑶听了,也不由替薛白感到羞愧,暗道亏他说得出口。
殿中不由静了片刻。
“都住口。”
高力士走到姚思艺面前,径直赏了他一巴掌,之后则瞪了薛白一眼。
之所以如此,并不是他有所偏向,乃因姚思艺是奴婢而薛白是朝廷命官。
“圣人,今日御宴上大家都喝得醉了,难免有所争论,事情真相如何,请容老奴与右相找到证据。”
李隆基并不掩饰他的不悦之色,淡淡点了点头。
高力士小心翼翼地行了一礼,招人去问和政郡主、范美人。
这会工夫已有宦官找到了薛白的官袍,证实了姚思艺所说之事。
其实宫闱若出了丑事定不能当着群臣的面查证的,偏是薛白自己穿着一身宦官衣衫入殿大喊“秽乱宫闱”,使事情闹得难以收场。
官袍这一线索,必然得当众给出来。
高力士得到了官袍中的手帕,却未声张,悄悄递给李隆基看了一眼,低声道:“薛白的官袍既在姚思艺手中,发现什么都不稀奇。”
“既然喜欢在宫中乱走不如成全他,交给高将军调教?”李隆基淡淡道。
“他心气高,可杀,不可辱。”
“怎么?在高将军眼里,他还是‘士’不成?”
“圣人若杀了他,老奴不可惜,但说一句公允的。”高力士道:“他本可以当下一个贾昌,但他不当,算得上是‘士’。”
“士者,高风亮节。”李隆基道,“竖子却是太过风流了啊。”
那边,张垍偷眼观察了圣人的表情,朗声道:“右相,此事你有何看法?”
随着这一句,众人的目光皆落在了李林甫身上,包括李隆基也从与高力士的低声议论中回过神来。
李林甫的状态很奇怪,眼神黯然,仿佛正在魂游天外。
李隆基微感疑惑,遂道:“说说吧。”
这一刻,李岫感到李林甫的手颤了一下,接着,那枯瘦无力的手离开了他。
“臣,遵旨。”
李林甫走向殿中,动作很慢。李岫只能看到背影,感到他随时可能栽倒过去,或是发疯。
众人的目光中,李林甫停下脚步,张了张嘴,却没说话。
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忽然忘记了刚才想好的措辞。
“圣人,臣有话要禀。”张垍起身,道:“若说薛白秽乱后宫,臣不信。但若说,姚思艺栽赃于薛白,那薛白又是如何躲过搜捕的,方才右相与高将军负责查此事,想必知道些什么?”
“右相。”
“右相?”
“右相?”
李林甫站在那,恍若未闻,不顾众人纷纷向他呼唤。
薛白看着,心里也有些焦急,今日他便是能应付姚思艺的陷害,圣眷也要大损,这本是无妨。可若李林甫此时罢相,他这隐相也当不成,那才是得不偿失。
“右相莫非是病了?”张垍问道。
李亨也上前,故作关心道:“右相若是累了……”
“老臣,有话不知当不当讲。”李林甫缓缓道,“老臣虽不喜薛白,但想借今日澄清一事。”
薛白看着李林甫的背影,难得感受到了彼此之间相似的地方,即那份为了实现野心而坚韧不拔的意志。
殿中大概只有他与李岫知道,李林甫是随时可能倒下去。
“长安市井间,总传闻老臣之女与薛白……关系匪浅,但他们来往,确是止乎于礼。”
说罢,李林甫便不再多说什么,显得有些冷峻。
听他这么说,许多人都想起来,长安城仰慕薛白的女子不知凡几,但传来传去,传与他有染的始终就那寥寥几人。如此一来,薛白秽乱宫闱最底层的缘由都被推翻了,连女色都不好,何必冒这种风险?
杨玉瑶遂向杨玉环附耳说了几句。杨玉环会意,起身,不紧不慢地走向李隆基,拉了拉李隆基的衣袖,悄声嘀咕起来。
“都说我这义弟风流,也是,满长安不知多少女子喜欢他。但圣人可知,他一向是坐怀不乱的,此事,只看他身边来往最多的几人便知,右相所言不假,我三姐不久前才见过李十七娘……”
说话间,高力士也得了一桩消息。
待杨玉环与圣人说罢,高力士便凑上前,小声道:“圣人,和政郡主都说了,她是去看望养母,薛白与她是清白的……”
李隆基并没有任何讶异,听到这里,他已经完全明白了事情的来龙去脉,薛白无非是跟着李月菟去见她养母了。
但还有最后一个问题,他遂问道:“薛白是如何躲过搜捕的?”
“和政郡主说,她早将路线与薛白说过,说得仔仔细细。”
“清清白白?”李隆基最后再确认了一遍。
高力士点头道:“清清白白。”
“知道了。”
李隆基在乎的是颜面,他目光梭巡了一圈,感受到了群臣们显然也并不认为有人秽乱了后宫。
一只连窝边草都不吃的兔子,今日这会工夫,能啃了什么?倒是那姚思艺,为了遮掩罪过,什么不该说的话都敢往外乱说。
姚思艺见此氛围,已感到不妙。然而,他听不到杨贵妃、高力士在与圣人说的,哪怕猜到了内容,也无从辩驳,只好转头看向吴怀实……对到的却是个充满杀气的眼神。
李隆基遂一挥手,高力士自然能消解那些风言风语,须臾间,一切谣言烟消云散,宴会继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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宴至此时,李林甫终于可以先行告退了,他始终是一脸冷峻的表情,似乎因张垍利用姚思艺一事对付他而不太高兴。事后,他必是要反击张垍的。
薛白则没想到经此一事他反而在李隆基心中得了一个正人君子的形象。
“往常只当他风流,没想到是如此不好女色,确是一心官途,坐怀不乱。”是夜,李隆基评价起来,笑道:“连十郎都承认这一点。”
“他才貌好,绝色女子见多了,自然是不萦于怀。”
“朕算是看出来了,他为人执拗,到处得罪人,故而受到的诟病也多,但确是忠正耿直的。人品好,到最后才总有人帮他啊。”
李隆基这般说,像是因薛白最后也没供出李月菟去见了韦氏。
“薛白既不是因喜欢月菟,又不是为了陷害太子,那这般做,一方面是过去盯着尽为人臣子的忠,另一方面是成全李月菟的孝……算是方正君子的作派。”
末了,他还感慨道:“不愧是颜真卿的学生啊。”
“当然。”杨玉环笑道:“否则我如何肯认他当义弟?”
今日这太极宴,于她倒是一桩意外之喜,她又可坦然为那义弟说话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