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话到嘴边,却都是怎么也说不出口。
四百文可不是小数,就算二人平摊,也得二百文,够他们在县城期间五六日的饭钱了,两家都不甚宽裕,能供他们到今日实在已不容易,且他们还得考虑若此番他们能有幸考中童生,四月便得去府城参加府试,又是一笔更大的开销,如今哪里因为一时之气,便浪费得起足足二百文?
二人只得迎上沈恒冷嘲的目光,色厉内荏的扔下一句:“沈恒,士可杀不可辱,等着吧,我们一定会让你为今日的所作所为,后悔莫及的!”
拂袖而去了。
待走出一段距离后,才敢继续出言不逊,“呸,小人得志,仗着家里有几个臭钱,就眼睛长到了头顶上,狂得都快上天了!等着吧,这次他肯定又是刚上考场便会被抬出去,连夫子都放弃他,不让他回学堂复课了,还不明白夫子对他的嫌弃,不明白自己到底几斤几两呢?”
“可不是么,狂得都快上天了,娶个老婆也一看就是个浅薄无知的,男人说话,她竟敢插嘴,还真是破锅配破盖……”
话没说完,听得后面传来沈恒一声怒喝:“你们再说一句,就别怪我不客气了,没见过舌头像你们这么长的人,也好意思说自己是男人!”
到底没敢再说,加快脚步很快便走远了。
沈恒这才看向季善,满脸歉疚的道:“对不住季姑娘,让你白受委屈了。他们就是那样,欺软怕硬,自己都已经够糟糕了,还想着欺凌嘲笑比他们更弱小的人,可若别人稍微强硬一点,立时便又怂了,连句话都不敢说了,你千万别跟他们一般见识。”
季善却是笑起来,“不与傻瓜论长短,我当然不会与他们一般见识。倒是你,不是一向节俭惯了,怎么方才竟舍得那般大手笔的花三百文包车呢?”
到县城的马车她方才问过了,一般都是二十到二十五文一个人,一趟车多时能挤下十好几个人。
所以他们这一趟去县城,车钱至多也就是五十文,如今沈恒却相当于花了六倍的价钱来坐这个车,以他一贯的节俭,的确是难得一见的大手笔了。
不过季善必须得承认,沈恒方才一下子挡到她面前,然后怒怼小眼睛和鞋拔子脸,寸步不让的样子真的、真的真的很帅很MAN啊!
沈恒闻言,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季姑娘是不是觉得我太抛费了?我、我其实也知道没必要与他们斗那个气,可他们实在太可恨,对季姑娘也实在太无礼了,若只是我自己,倒还能忍一时海阔天空,可……总之,我方才实在忍不住,也不想忍,还请季姑娘就原谅我方才的任性和抛费吧,我以后一定会把这钱给赚回来的。”
就方才那一小会儿功夫,他已经觉得难以忍受那两个所谓的“同窗”,尤其不能忍受他们看季姑娘的目光了,再想到还要与他们待在狭小的马车车厢里,一路同行几个时辰到县城,他就更是难以忍受。
他如今并没有资格让季姑娘再不抛头露面,把自己的美丽与美好都遮掩起来,只给他一个人看。
他也没那样想过,季姑娘本来就是明珠,那耀阳的光芒岂是谁想遮掩,就能遮掩得了的?她就站在那里,已经自带光芒。
可他只能忍受别人以善意的、欣赏的、赞美的目光看季姑娘,却实在没法忍受别人以恶意的、轻佻轻蔑的、不尊重的目光看她,所以明知道包车太抛费,明知道如今他们花的都是季姑娘辛苦赚来的银子,他还是没能忍住开口,且到了此时,也一点不后悔!
还是那句话,别人无论如何羞辱嘲笑他,他都可以忍受,谁让他不够强大,没那个实力让那些羞辱嘲笑他的人闭嘴呢?
但无论是谁,都休想当着他的面儿羞辱季姑娘!
季善摆手笑道:“我没觉得你抛费啊,相反我方才觉得无比的解气与痛快,别说只是三百文了,就算是三两银子,一想到方才那二人分明已气得半死了,却因囊中羞涩,只能悻悻而去,我一样会觉得这银子花得值,不会心痛,至多也就会小小的,喏,就这么一点点的肉痛一下而已。”
说着用手比划了一下,继续道:“不过你这样跟他们直接撕破脸,会不会对以后造成什么不好的影响?到底是多年的同窗,且万一他们这次就中了……”
真要让那二人小人得志了,还不定会得意猖狂成什么样儿呢!
沈恒明白季善的意思,道:“他们已经考了好几次了,却连童生都不是,当然,我也至今连童生都不是,可我还是知道我跟他们不一样,这次假使我还是没能……我自此肯定会自食其力,养活自己和父母妻儿了。他们却绝对还会继续考下去,不会管家里父母妻儿日子到底有多难熬,不会管一家人为了供他们念书有多艰苦,只会说‘等我考中了,一切都会好起来,大家自然都有好日子过了’之类的话。”
“但其实他们的学识真的并不出色,不但夫子和同窗们知道这一点,他们自己心里也未必就不知道,只不过比起种田劳作,比起要一力挑起养活妻儿老小的重担,当然还是念书更轻松更体面,所以不到实在念不起了那一日,他们都会继续念下去。他们的人品方才季姑娘应该也了解几分了,根本不值一交,所以假使他们真中了,也没什么了不得的,我不可能求到他们名下,而他们想要报复我,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除非他们能一路高中,可我也不是原来的我,绝不会站在原地不动了!”
季善不想沈恒就短短一瞬间,已方方面面都考虑过了,对他又有了一层新的认知。
他是真的已经自信了很多,也成熟了很多!
季善眼里的笑不由更深了,道:“我相信你,你肯定不会再站在原地不动,很快他们都得仰望你,直至连仰着头,都再望不见你的地步!”
适逢车老大披好了蓑衣斗笠,带好了水和干粮,自家里把车子赶了出来,季善与沈恒便就此打住,上了马车,朝着县城方向出发了。
车老大的马车比起其他驴车牛车,当然要舒服不少,可要季善说,也实在没舒服到哪里去,除了不用吹风受冻,那个颠簸劲儿啊,一度让她怀疑,自己的身体会不会真给颠散了架?
好在还有沈恒可以给她靠一靠,——一开始季善还有些不好意思靠沈恒,后来实在颠得受不了了,等终于适应了颠簸后,困意又上来了,也就顾不得不好意思,直接靠到了沈恒肩膀上。
明明有让自己能舒服一点儿的法子,干嘛要傻到跟自己过不去?
如此颠簸迷糊着,终于在午后抵达了县城,抵达了沈恒一早就与车老大说好的客栈门口。
沈恒这才轻轻动了一下早已僵硬发麻的身体,轻声唤季善,“季姑娘,醒一醒,我们到了……”
季善迷迷糊糊的应了一声:“到了吗?”
慢慢睁开了眼睛,果然感觉到马车早已不颠簸了,再直起身来撩了车窗帘一看,面前可不就是沈恒之前跟车老大说的那什么“云来客栈”吗?
季善一下子精神了起来,笑着对沈恒道:“那我们快下车吧,定好房间安顿好了,好去吃午饭。”
说着便要下车,下到一半,见沈恒仍坐着不动,奇道:“你怎么不动呢?”
沈恒忙笑了一下,“马上就下,季姑娘小心一点,踩稳了再下啊。”
待季善应了“好”,踩着车老大已经放好的凳子下了车后,才皱眉活动起身体和肩膀来,真的很麻很酸痛,可也是真的很遗憾怎么这么快就到了,怎么马车就不再走一会儿,哪怕再走半个时辰也好啊……
可惜季姑娘始终如一的坦荡,压根儿没拿他当异性看过一般,他在她眼里难道就真一点儿可取、可爱之处都没有吗?
沈恒摇了摇头,把胡思乱想都甩出脑海。
不管怎么说,眼下最要紧的是县试,等他考完了,出了结果,再想旁的也不迟!
他于是在又活动了一下身体后,探身出了马车,也下了车,只鼻间那一直若有似无的淡香在出了马车后,却依然萦绕在侧似的。
沈恒很快拿好所有行李,付好了车资,打发了车老大。
并没注意到季善的耳根一直都红红的,她方才只差整个人都睡到沈恒怀里了,这叫什么事儿啊,回去后可再不能为了能舒服一点儿,就这样放任自己了,让沈恒误会了怎么办?
对了,她刚才没有流口水吧,要真流口水了,那也太丢脸了……
两人心思各异的进了客栈的大门,立时有店小二满脸堆笑的迎了上来:“两位客官是打尖还是住店呢?这位相公是进城来参加县试的吧?那来小店就真是来对了,小店最是清净不过了,往年县试时,整个天泉至少一半儿的考生,可都是住的小店。”
沈恒笑着点头:“的确是来参见县试的,麻烦小二哥给我们一间南北通透不临街的乙字房。”
店小二忙笑道:“相公看来对小店很是了解啊,莫不是之前住过?不怪我瞧着相公好生面善……越说越面善,肯定真的见过,啊,我想起来了,你就是三年前那个刚进了考场,就被抬出来……”
“你胡说八道什么,还不快招呼客人去呢!”
话没说完,已让掌柜的自柜台后几步小跑出来喝断了,这才后知后觉的意识到自己说了不该说的话,忙满脸通红的迭声应着“是”,快步退开招呼其他客人去了。
掌柜的这才赔笑向沈恒道:“相公千万别跟那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的蠢材一般见识。只是小店的乙字房已经住满了,连不临街的都住满了,您看要不换别的等的房间?小老儿都给您算九折,您觉着怎么样?”
心里把才那店小二骂了个半死,就算认出了眼前这位相公就是三年前那位刚进考场就被抬出来的,也不该当面嚷嚷出来啊,人能不能考是人自己的事儿,与他们客栈何干,他们只管赚钱便是。
要是把这单生意给他搅黄了,看他回头怎么收拾他!
沈恒却是笑容不变,道:“无妨的掌柜的,才那位小二哥说的的确是事实,不然这次县试您也看不到我了,不过下一次县试时,我相信您一定再看不到我了。”
掌柜的忙笑道:“相公一看就是学问极好之人,上次不过是意外罢了,这次您肯定能中了。”
沈恒笑道:“那便承您吉言了。您才说乙字房都没有了,今儿才八号呢,我记得上次我们九号来都还有的,这次怎么这么快就没了?真的一间都没有了吗?”
掌柜的歉然道:“本来还有几间的,上午来了一家子行商的,一行十来个人,把剩下的乙字房都给定下了,实在不好意思了,不然您定一间丙字房吧?虽比乙字房差些,但干净卫生您却是可以放心的……”
“掌柜的,乙字房多少钱一日,甲字房和丙字房又分别是多少钱一日?”季善本来没打算说话,都由沈恒来处理的,毕竟“男主外”嘛,听到这里,却是不发话也不行了。
掌柜的这才注意到她,心下暗暗纳罕,这是这位相公的媳妇儿吧?
倒是没见过赶考还带媳妇儿的,不过这么漂亮出挑的媳妇儿,也难怪这位相公一刻也舍不得与之分开,只是这样一来,他这次还能考中吗,怕不仍跟上次一样吧……
面上倒是丝毫没表露出来,只笑道:“乙字房九十文一日,包一顿早饭,甲字房一百二十文一日,同样包一顿早饭,丙字房六十文一日,不包早饭。不过若是相公和娘子住,小老儿可以只收二位五十文一日,还包一顿早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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