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雨来长安城寻我的时候,正逢年夜。
城西边的烟花撒了满空,本该合家团圆的日子,谷雨却千里迢迢从临安跑来寻我。我将她接进屋子,看着她因为舟车劳顿熬红的眼,一时语塞。
谷雨的身上满是寒意,白色大氅上沾染了不少风雪,她问我:“姑娘可知陆清明在何处?”
我给她倒了杯热茶,许久道:“不知。”
谷雨似乎冷笑了一声,她说:“姑娘能替陆清明送信,怎会不知他在哪里?姑娘既是不说,我便在这里等着。”
我盯着手中的茶杯,不言语。
前几日我去过一次临安。临安不比长安,长安的冬日雪撒城楼,遥遥望去白茫茫的像中秋时的月光,尤其夜里,月映冬雪,恍若白昼。
临安的冬日几乎是没有雪的,只是寒凛凛的湿冷,让人闷闷的从心眼里往出溢满厌恶。
我去临安的时候恰巧下了场雪,许是我好运又或许是其他,西湖上摇曳的船只映着星点灯光,让我生出些许温暖。
几经周折才寻到了陆府,又拿出来陆清明的随身玉佩才得以面见陆清明的夫人。
我见到谷雨时,她穿了件素白色的窄袖短衣,下身配了件水绿色的长裙。我看着她笑道:“陆指挥使让我来找你。”
谷雨似乎有些不明所以,许久才说:“姑娘是?”
我笑了笑道:“我代指挥使来送封信。”
谷雨纳闷地“啊?”了一声,接过信道:“劳烦姑娘了。”
我笑了笑接着道:“那就不打扰了,告辞。”
谷雨慌忙地想要留我住一宿,我摆摆手径自走了。我始终记得,陆指挥使寻到我那里的时候,脸色发白得厉害,他问我:“听说先生要去临安?”
我点头,赶忙将他扶了坐下,他是东边的大英雄,娶妻的那日打马路过我这里,故而我认得他。
他喘了口气道:“先生可否帮清明送封信?”
我顿了顿点了点头。他随后便又向我要了纸笔,接着道:“先生帮我一帮,清明不识字。”
我一震,随后拿过了纸笔。
陆清明写完信行了个谢礼便走了,只留下我拿着手中的那封休书,有些戚戚然。
一
我跋山涉水由长安走到临安,给谷雨送了一纸休书。
说起来倒让人有些想笑,只是陆清明那个无助又悲伤的眼神,让我无论怎样都不能拒绝。
临安临海,东夷因着水上战术较好,时不时骚扰临安边境。王上烦不胜烦,却因为水军较弱而吃了不少亏。
直到陆清明在越州打了场胜仗。这场胜仗几乎是大宣开国许多年来唯一一场在水上打赢的仗,陆清明威名远播,王上大喜。
那一场仗陆清明得了个指挥使的官,也夺得了兵部侍郎谷大人的青睐。
陆清明从此防守临安,护得一方清平。
谷雨嫁给陆清明大约是五年前,东边的大英雄娶了妻,大宣上下传得沸沸扬扬。
谷雨在长安长大,远嫁临安算是城中奇事,她出嫁的那日城中极为热闹,百姓多数来观。陆清明打马从我门口走过的时候,我记住了他的样子。
倒是未曾见过谷雨,去临安那回是第一次。
谷雨回了长安城的谷府,她的父亲曾是兵部侍郎,现已升至尚书令。她每日下午都会来我这里坐上半晌,有时候看书,有时候写字,再也不提陆清明。
只是弄得我有些不方便,好几日都没有生意。
最后无奈,只好对她道:“我这里是有规矩的,不如你讲了故事与我,我告诉你陆清明的下落。”
谷雨半晌没有答话,晚霞泛起红光的时候,她搁下书本道:“我明日来讲与你听。”
我笑着应了。
夜幕稍微降下来后,我端了饭菜去了乔严的酒坊。
自打乔严死后,我便照看着这个院子,那日陆清明从我那走了之后,我后来又在乔严后院的草垛里发现了他。
他中了蛊,活不过三个月。本以为那个院子无人居住,却不想最后被我发现。
我寻了很多人打听如何解蛊,最后不仅没有结果,还差点打草惊蛇暴露了陆清明。
我将他安置在院子里,每日前来送饭,算是心里有个安慰。现下的陆清明已经有些看不清楚东西了,只是四肢尚能动,尚能自己照顾自己。
我将谷雨的事告诉了陆清明,陆清明喃喃了半晌才说:“她不应该觉得欢喜吗?”
我一顿,陆清明便不再说话了。我离开的时候,陆清明再三叮嘱,不能让谷雨知道他在这里。我点头应了。
我本来是打算让谷雨救陆清明的,可当我知道下蛊的人是谷雨的父亲之后,这个打算只好作罢。
谷雨仍旧是下午来的,外面下了场晚雪,她的鼻头冻得有些红,看起来依然精致。
谷雨道:“姑娘可要说话算数。”
我笑:“谷雨姑娘若是不信我,便请回,此后也莫来了。”
谷雨径自喝了口茶道:“我出生的时候是清明,多雨,父亲给我起名谷雨。而陆清明是谷雨那日生的,他父亲为了让他此后头脑清明,忠于国家,给他取名清明。”
我笑了笑道:“也是巧了。”
二
谷雨的父亲和陆清明的父亲是故交,十年历练,一个于京中做官,一个于东边卫国。
原先谷雨是打算嫁于陆清明的弟弟陆少安的。陆清明好耍刀弄棒,江里来海里去;陆少安喜欢读书,四书五经背得滚瓜烂熟。
陆将军送了陆少安去京里读书,借住在谷雨家,算得上青梅竹马。
而陆清明那场胜仗,改了谷雨父亲的主意,他将谷雨嫁给了陆清明。
谷雨嫁给陆清明的时候是他们第一次见面,陆少安倒没有什么大的反应,只是从那之后搬出了谷府,也没有回临安。倒是谷雨有些不安,她偏好读书人,喜欢温文尔雅的君子,从未想过自己能嫁一个将军。
而陆清明怕也没能想到,一字不识的自己能娶了一个满腹诗书文墨的妻子。
陆清明千里迢迢从长安将谷雨娶过去,却在洞房花烛夜那日丢下谷雨,去丽州迎了一场恶战。
那场战争,足足打了三月,大宣与东夷两败俱伤,最终以东夷兵力不足战败而告终。
陆清明回府的时候,正好端午。家中上下都包了粽子来吃,他换了衣物之后,便想去东院瞧瞧谷雨。
可陆清明瞧见的却是不知何时回来的陆少安,正在为她的嫂嫂剥粽子。
谷雨在屋里透过窗扉瞧见陆清明,慌忙站起身来院里迎他,陆少安跟着她欢喜地出了屋门。
陆清明看着他俩笑,陆少安上前捶了陆清明一拳算是打招呼,随后道:“弟弟我中了探花,琼林宴上得王上赠花,可算给咱陆府长了脸了,哥哥你可要好好赏我。”
陆清明笑道:“你要什么?”
陆少安捏着下巴想了半晌道:“城东的书斋近日得了几张‘书圣’真迹,哥哥帮我赎回来怎么样?”
陆清明正欲答应,却被谷雨截了话道:“王羲之真迹价值连城,朝中好几个又争先恐后地抢,你又何必……何必为难你兄长。”
陆少安看了谷雨几眼,转而道:“啧啧啧,这才几日呀,就开始针对我了?一起抓鸡遛鸟的情谊都没有了吗?”
谷雨一时双颊羞红,逮着陆少安便要打,两人闹了一阵后,发现陆清明已经不见了踪影。
从那之后,谷雨很少能看见陆清明。陆清明从不歇在房里,整日都在后院里练枪,晚间便歇在客房里。谷雨去请了几回,老夫人也敲打了几回,陆清明到底还是未曾回房睡过。
陆少安在府中待了不久便去地方上任了,偌大的陆府,留谷雨一个人,太过冷清和无趣。
谷雨便每日做做女红,赏赏花,偶尔读书写字看话本子。可时间还是过得极慢,谷雨闲得发慌便偷偷跑去后院看陆清明。
陆清明确实是个大英雄,他比谷雨高出一个个头还多,手中提着那杆红缨枪,转身投足间尽是霸气。谷雨在那一瞬间忽然改了主意,她想,她就应该嫁给这样的大英雄。
于是当日夜里,谷雨便抱着枕头闯进了陆清明睡的客房。
谷雨进去的时候,陆清明已经入睡了,谷雨动静很小,却还是在靠近床榻的时候惊动了陆清明。陆清明转眼便掐上了她的脖颈,谷雨吓得脸色苍白,陆清明在瞧见是她的时候也一下子白了脸。
他慌忙收了手,有些惴惴地道:“有无……大碍?”
谷雨瘫坐在榻边,摇了摇头。陆清明又道:“对不住……我不晓得是你……有事吗?”
谷雨有些生气道:“你我成亲三个多月,你从未与我同床,将军可是不满意我?”
陆清明似乎一下子被问得有些懵,很久才道:“不……不是。”
谷雨被他说话的样子逗笑,转而道:“将军若是哪里有气或者不满意,说出来我改便是,”不等陆清明答话,她又道,“将军若是想娶小的,谷雨也不会反对。只是希望将军,好歹给句话,老这么晾着,算什么呢?”
陆清明被她说得涨红了脸,半天只吐出来四个字:“不娶小的……”
谷雨起身笑着揽住他的脖颈,亲了亲他的唇角。
陆清明站在那里,脸红得厉害,手脚都不知要怎样放。
三
很久很久之后,谷雨才知道,一向雷厉风行,威慑四方的临安指挥使,每次跟她说话都会结结巴巴的原因,也不过是喜欢极了她。
可那时候的谷雨不知道,因为即便两人开始同榻而眠,陆清明也对她极为生分。
故而,两人成亲两年,却一直无所出。陆家主母着了急,拉着谷雨问长问短,终于将谷雨的委屈问了出来,谷雨泣不成声地控诉:“夫君从未碰过我。”
陆清明那会正在江上练兵,东夷不满败绩,勾结南蛮打算前后包围临安,将陆清明这支水军一举歼灭。
陆清明忙得焦头烂额的时候,被陆母一纸家书叫回了府。当日便给陆清明上了家法,陆清明不曾想到陆母不惜装病,为的竟是这事。
陆清明顿时怒不可遏,上完家法便抱着谷雨回了房。
谷雨从未想过,陆清明还可以这样可怕。那个在她面前总是小心翼翼爱脸红的陆将军,变成了在战场上屠敌杀人的恶鬼,而她便是他的敌人。
陆清明在第二日晨起时离开,离开的时候告诉谷雨:“东边开战在即,这样的事情我不希望有第二回。”
谷雨抓着手中的被褥,没有回他的话。
陆清明一走又是许久,中秋团圆,陆少安千里迢迢地回了临安,谷雨同他说些闲话,唠些家常。
中秋过后的第三日,陆清明风尘仆仆地赶了回来,碰见谷雨同老夫人送陆少安离开。
陆清明没有同谷雨说话,接过她手中陆少安的马缰绳道:“我送送少安。”
谷雨没有说话,回了府。
陆清明回房已经深夜,谷雨睡得迷糊,稀里糊涂听见陆清明跟她道歉说:“对不住……对不住……”
寂寞而沉寂的夜里,她听见陆清明轻微的叹息声,以及许久之后离开的脚步声。陆清明不知该如何面对谷雨,谷雨也不知如何面对陆清明。直到,谷雨被检查出来有了身孕。
陆清明得知消息的时候,正在同下属谈公事,侍从知道比起所谓公事,夫人怀孕的消息可能更重要。
于是一群人就看着陆将军在侍从耳语了几句之后,猛然站了起来,随后欢喜地跑了出去。留下一群人,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
谷雨从未见过陆清明如此高兴的样子。
她瞧见过他笑,瞧见过他紧张,也瞧见过他生气,却从未见过他欢喜。
而当陆清明冲到床前抓起她的手,说了好一阵话之后,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谷雨正用一种憋笑的表情看着他。
陆清明登时又红了脸。
四
谷雨喝了口手中的热茶,看了眼窗外的红灯笼道:“我的好日子,至此便到了头,我甚至都未曾和陆清明一起过个好年。”
我摩擦着杯沿叹了口气,随后瞧了瞧外间已经擦黑的天色道:“姑娘歇歇吧,不好的事情缓一缓再说。外间天色已晚,若姑娘再不回府,我怕谷大人会太过担心。”
谷雨笑了声,啜了口茶道:“先生倒是长情,乔严死了那么久,还每日都去他院子里瞧瞧。只是不知道,带些饭菜是为何?”
我一震,僵了半晌才缓缓道:“恰逢年夜,乔严无亲无故,我给他送些吃的,烧些纸钱。”
谷雨看着我笑了笑道:“乔严能有先生这样的朋友实在三生有幸,只是先生心善,在乔府养了个叫花子,却不让人知道,这是为何?”
我顿了顿道:“姑娘派人跟踪我?”
谷雨道:“先生每至这时候便要赶我走,总得让我知道是为何吧?”
我哼笑了一声道:“你若不是陆指挥使的夫人,此后便别再想进我的门。”
谷雨突然变得严肃起来,语气里透着几分哀伤,她道:“我只想知道,他在哪?是不是还活着?”
我叹了口气道:“你明日再来吧,今日就不送了,我得去给那个叫花子送饭。年前风霜大,我走夜路遇见疯狗,是他救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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