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有自己这样冷血无情的杀手,也不难解释有柳十一这样一心沉醉于剑道的痴子,自己付出了大把的银子和精力,却没有获得柳十一的友谊。
他要在杀死柳十一的时候,加倍的羞辱对方。
......
......
悬在柳十一肩头的那抹冷光,并没有插入血肉之中。
甚至,连一朵血花都没有溅出。
再甚至,连一朵风花也没有荡开。
漫天黑龙卷,包裹着平等王和柳十一。
幽幽散开。
烟尘之中。
平等王皱着眉头,他看着自己袖袍之中滑出的那柄短剑,由精铁铸造的短剑,淬了毒的短剑......此刻发出了一声“咔嚓”的脆响。
他的目光越过柳十一的肩头。
长气划过了一个弧度。
那柄长气是被自己震开的,飞出了柳十一的手掌,插在大地之上。
那么,柳十一是拿什么挡住自己这一剑的?
他低下头来,看着短剑的剑面,裂纹逐渐增加,一根细狭的草叶,穿透了紧绷的精铁,露出了一截尖角。
“霜草。”
柳十一看着平等王的脸,他从对方的眼神里看到了诸多情绪,这些不是伪装出来的,是困惑,是不解,是怀疑,是震惊。
“霜草?”
平等王喃喃开口。
“不是一般的霜草,是从那人府邸里拿过来的,算是一把剑,也不算是一把剑。”柳十一看着平等王,平静说道:“我在那闭关了三天,我看到了很多东西.......烛龙的火焰,斩破一切的锐气,数以千万的飞剑,还有一根摇曳的霜草。”
“闭关......烛龙,飞剑,霜草,你在说什么?”平等王的声音带着一丝沙哑,他看着柳十一,像是在看两个世界的人。
“境界,异象,修行,道行。”柳十一侧过头来,他看着平等王,看着这张实在熟悉,又实在想不起来的路人面孔,问出了自己疑惑的问题,“我是不是在哪里见过你?”
平等王忽然觉得眉心有一点疼痛。
他伸出一只手来,触摸着自己的眉心,什么也没有摸到。
但是那股疼痛却愈发的蔓延。
四面八方,凌厉的剑气,压迫着他,将所有的目光,都投向了剑气的主人。
柳十一揉着眉心,说道:“在漓江见过你?”
平等王盯着柳十一,他的神情有些微妙。
平等王沙哑说道:“你想起来了?”
柳十一盯着这张大饼脸看了好几个呼吸,然后恍然一瞬,喃喃道:“我想起来了......”
“从剑湖宫的山下,到漓江,到中州,到长陵之前......”
平等王得意的笑了。
那股疼痛猛地迸发,他伸出一只手,再度摸向自己的眉心,这一次却摸出了一整片手掌心的猩红。
他的视线忽然模糊,身子不受控制,向后踉跄两步。
雷音鼓呼啸而来,在他身后堆叠垒砌,像是一个座椅,让他能够不那么狼狈的跌坐在内。
平等王看着自己掌心的一片殷红,他还没有反应过来,掌心的东西是什么,眉间的温热便愈发汹涌,越摸越多。
柳十一的声音再一次响起。
“你是漓江上的......船夫?卖包子的推车人?是中州挑扁担的担夫?”白衣少年看着平等王,他这时候有些好奇,“你的伪装手段真的很好,我没有认出来。”
平等王痛苦地抬起头来,模糊的视线,因为回光返照的原因,重新变得明亮清晰起来。
大雨之中,柳十一玩弄着那根霜草,说着这些话的时候,仍然是那副漫不经心的样子,仿佛那根霜草里蕴含着了不得的剑道,他说话的声音渐小,甚至被雷声淹没,夸赞的声音,在平等王耳中听起来,却像是一个晴天霹雳。
“船翁?商贩?担夫?”
“不......”坐在雷音鼓王座上的男人,痛苦而用力地开口道:“我不是......”
柳十一抬起头来。
平等王一字一句沙哑说道:“我对你说过我的名字的,枭九。”
枭九。
听到这个名字,柳十一的神情一片木然。
对柳十一而言,这只是两个字,或者是拼凑出来的一个词,没有任何的意义,也没有任何对应的景象。
“我叫枭九,从你下了剑湖宫,便向你请教剑招,与你交过手走过招,一起搭船走过漓江,踏过中州,你吃的饭,住的客栈,买的衣服,喝的酒,都是我替你付清了所有的账单和银两。”枭九的声音,带着歇斯底里的愤怒,他的面颊上都是鲜血,一字一句吼出这句话来,却显得有些虚弱,道:“我叫枭九!枭九!”
这句话说出来,他等待着柳十一愕然的神情。
你懂了吗?
之所以我平等王可以每一次都在你最虚弱的时候出现,来刺杀你。
之所以你用的每一招,我都了如指掌。
之所以我了解你柳十一,知道你绝不可能会有朋友。
是因为——
“枭九。”柳十一的神情有些微妙,的确有愕然浮现,但是却让平等王沉默了。
柳十一道:“枭九,很不错的名字。”
平等王双手的青筋缓慢消退。
他怔怔看着柳十一,不敢相信对方的反应。
坐在王座上的男人,满面鲜血,咬着牙齿,艰难喘气,但咬牙的力度却不再艰难,似乎有一口气已经泄了。
平等王声音艰涩:“你不认识我?”
柳十一脑海里的确有那么一道影子。
从自己下山,到练剑,到吃喝住行。
那人就像是一道影子,问过自己一些话,说过一些文字,这些都在他漫长的练剑之中,成为了泡影和虚无,他的心中只有剑,至少在那个时候是这样的,他看到漓江大江,看到山川龙脊,看到天地大势,看到外面的世界,心中所想的,就只有自己的剑。
如何更快一点。
那人说过自己的名字,但是不重要。
那人做的所有的事情,都不重要。
既然不重要,何必去记下来?
柳十一回答道:“现在认识了。”
白衣少年不再拎着那根霜草,指尖微微一掐,霜草被拦腰掐断,就此飞开,他摊开掌心,认真说道:“账单,银两,我应该欠了你不少......不过你就要死了,下辈子再找我来要债吧。”
平等王怔怔看着柳十一。
他的思绪有些乱。
左肩,刺啦一声,衣袍溅开一道裂口,猩红的鲜血,像是瀑布一般,从细狭的伤口之中喷涌而出。
右肩,大臂,小臂,胸膛。
他就像是一个被刺破了无数个孔洞的气球。
枭九的面色,瞬间苍白到了极点。
他坐在王座之上,身下的雷音鼓,已经有了开始风化的迹象,本命法器,与宿主连同,他身躯里的星辉,伴随着血气一同流逝,滚滚而去,化为猩红的霞光,滚滚浮起,就被雨水打散,飘落。
他眼神之中闪过惘然,望着柳十一,喃喃说道:“这......这是什么?”
柳十一的身后是那柄长气。
柳十一没有动用那柄长气。
那么这些伤口,是从哪里来的。
柳十一轻声说道:“是剑,很简单的一剑,但是又不只是一剑。”
他顿了顿,道:“如果我知道我欠你钱,我应该会少刺一些,只在你的眉心上递一剑。”
平等王的身下,最底下的雷音鼓,化为截截飞灰,骨面犹如白沙,再也无法凝聚,他身子猛地一矮,被震得向后跌去。
“怪不得你要刺我肩头两剑......我一定欠了你很多银子。”
柳十一的声音,在他耳旁飘掠,变得沉重。
枭九“噗通”一声跌倒在地上。
后续的声音,便随着雨水一同流淌入耳,变得模糊,听不清楚。
他的整个身子,仰面跌倒,却像是坠入深渊,仍然在不断的下坠,直至温热的血水灌注了一整个凹坑。
平等王的脑海里,意识逐渐变得模糊。
雨水冲刷着他残存的意念。
柳十一来到了他的身边。
他问道:“只是一根‘霜草’?”
柳十一忽然觉得这句话有些耳熟。
他点头道:“只是一根霜草。”
平等王已经成了一个血人。
他没有听清楚。
于是他艰难道:“能杀人吗?”
柳十一沉默了。
他看着枭九这张熟悉的脸,脑海里的景象,回到了初次见面,在剑湖宫下的场景。
他捻着一根草屑,遇到了一个人。
那人问他,这是什么。
柳十一说,这是一根草,也是一柄剑。
那人要与自己比试剑招,于是他便拿着这根霜草递出了一剑。
那一剑并没有奔着那人而去,柳十一砍向了一棵树。
树没有倒。
那人看着树,笑着问道:“就只是一根霜草.......”
于是就有了那样的一句话。
“能杀人吗?”
大雨滂沱。
柳十一蹲在地上,没有起身。
他平静说道:“能杀人的。”
枭九的瞳孔里,那一抹神采缓慢消弭。
柳十一面色凝重,缓慢说道:“我记得你,你的剑法不错,人也不错。”
枭九似乎喘了口气,像是心满意足的笑了笑。
大雨从天心垂落。
罗刹城塌。
倒在地上的血人,再无声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