寿一眼,转身便走。人到了门口,却再度回过头,继续补充:“伯父,伯母,我来的事情,千万别告诉任何人。其实李哥已经回来看过你们好几次了,只是怕你们担心,才没让你们知道而已。不信,你们可以问陆伯和二叔。对于李哥和我这样的人来说,你们平平安安,无病无灾,就是对他最大的支持!”
李若水的父母,将信将疑,但脸上的悲戚,却明显变淡。唯恐袁无隅哪天再回来找自己的麻烦,李永寿在心里权衡了一下,赶紧陪着笑脸解释,“他,他说得的确是真的。小麒,小麒的确回来过好几次。大哥,不是我要瞒着你,是小麒,小麒不让我跟你们说,怕你们担心。他,他现在是八路那边的大干部了,出入都有卫兵。对了,大哥你不是老说我账对不上么,那些钱,我都买了西药给小麒,买了西药支持八路军抗日了,不信,不信等他下次回来,您亲口问他!”
“畜生!” 已经走出老远的袁无隅,听到了李永寿的话,心中暗骂。但是,他却没再回头。
在来李家的路上,他已经听到了鬼子和汉奸,用大喇叭沿街发布的最新通告,每个字,都听得清清楚楚:翌日正午,皇军将举办盛大的凯旋仪式,届时会当众展示八路军头目王音等人之头颅……
“……全城务必歇业,所有良民,敬请到场一道庆贺,华北方面军空前大捷,大东亚共荣……” 大街上,通告还在继续,汉奸们兴奋得脸色发红,一个个比刚刚死了亲娘老子,继承了大笔遗产还要高兴。
晋察冀根据地的存在,不但让鬼子仿佛芒刺在背,也让汉奸们总感觉头上悬了一把刀。而今天,岗村宁次大获全胜,让大大小小的汉奸们,全都看到了成为下一个尚可喜,洪承畴,吴三桂的希望,他们怎么可能不兴奋莫名!
带着满脸的鄙夷,继续开车,穿过黑暗冰冷的长街,走向下一个路口。那边路口右转第三条巷子,是金明欣的家,他远远地看了一眼,然后加速将汽车驶离。
王希声的殉国,肯定会让金明欣悲痛欲绝。但是,以前鬼子在报纸上也发过类似的假消息,金明欣应该有了一定免疫力。只要能出门,就一定会满怀希望地来找自己确认,然后拿着自己精心编造出来的谎言,继续幸福地等待王希声的归来。
而时间终归会冲淡一切,也许若干年后,日本人被赶走,金明欣最终还会发现自己在骗她。可那时候,她就不会再像现在这般悲伤了,胜利的喜悦,也会抵消掉一部分悲伤!
想到自己还需要人帮忙一道去编织谎言,他迅速转动方向盘,将汽车开向大象影业。
按照金明欣帮忙做出的规划,大象影业已经完全独立于袁家。他自己虽然还没来得及登报跟袁家彻底断绝关系,可声明早就放在了律师手里,随时都可以拿出来交给二叔。袁无隅相信,有了上次跟叔伯弟弟袁无锋切割的经验,二叔一定会处理得很好。
将汽车缓缓在大象影业门口停稳,他快步上楼。暂时借住在二楼东侧一处套间里的当家花旦周芳听到了熟悉的脚步声,非常惊诧地迎了出来,“袁总,街上这几天这么乱……”
“习惯了。”袁无隅笑着冲周芳点头,随即,又快速提出请求,“不好意思,周姐,我有件急事儿想要麻烦你。”
周芳一愣,赶紧转身推开自己的屋门,“那就进来说吧,我给你煮壶咖啡。看你的脸,怎么这么白啊?您需要我叫其他人么,策划部老冯他们,好像正在会议里开会!”
“不用,让他们忙他们的,我找你是私事!” 平时一直有“兔子不吃窝边草”美名的袁无隅,今天却忘了避嫌,快步走进了周芳的闺房,然后自己找了便笺,掏出钢笔,在上面快速龙飞凤舞。
他的书法功底很扎实,即便不刻意展露,字也写得极富韵味。被弄得满头雾水的周芳,安耐不住心中好奇,借着端咖啡壶的由头,快速朝便笺扫了一眼,紧跟着,就楞在了原地:”袁,袁总,您,您要我帮忙送信给金小姐?你们,你们不是……“
”吵架了,还没来得及和好。但是我最近要出一趟远门儿,所以写一封信给她。周姐,拖一天,明天晚上,您再帮我送到她家,行吗?“ 袁无隅笑了笑,低声解释。
他跟金明欣装情侣已经装了一年多,不仅将双方家长都骗住了,连同事们都以为,他们两个将来结婚,是板上钉钉。谁也不知道,实际上金明欣真正爱的是一个八路军。
”明天晚上才送,这还隔着一整天呢?” 周芳是个经历过风浪的女子,楞了楞,本能地觉得,这不像是普通男女朋友闹别扭。联想到最近街上兵荒马乱,手一哆嗦,还没来得及煮的咖啡,差点儿全都泼在地上,“袁总,您不会也是……”
“嘘,小声!” 袁无隅将手指竖立在嘴巴旁,故作神秘,“所以,我明天必须走。公司会由我三弟无双过来代管,你见过的,那个小胖子。嘴巴特别甜的那个。周姐,我可是实话都跟你说了,你不会去举报我吧?!”
“呸!”周芳闻听,气得低头狂啐,”你把我当什么人了?商女还知道亡国恨呢!况且,是你一手把我给捧红的。“
说到袁无隅对自己的知遇之恩,她的眼睛,就迅速开始发红。最近一年来,外界都说,她是袁无隅养的金丝雀。可谁又知道,素有花花大少之名的袁总,直到今天才第一次走进了她的闺房?!
电影和戏剧圈子里,水很浑。周芳在接到袁无隅的第一份演出合同之时,其实就已经做好了被他占便宜的准备。然而,一年多来,她却越来越清醒地知道,传言根本就是假的!袁无隅不是什么花花大少,他只爱金明欣一个,并且爱得从不他顾。
为了那一份做袁家大少情人的安全感,也为了更方便地拒绝某些登徒子的纠缠,周芳从未向外边解释过,她跟袁无隅之间没任何关系。而今天,袁无隅刚刚走入她的闺房,就要远行,却令她心中立刻充满了不舍。眼泪汪汪地看着对方继续在纸上下笔如飞,眼泪汪汪地芳心大乱。
然而,再长的信,也有写完的时候。。
放下笔,将厚厚的一叠便签,塞进信封。袁无隅站起来,将信交给眼泪婆娑的周芳,然后,冲着对方深深俯首,“周姐,我走后,麻烦替我开导小昕,拜托了。”
“你——。”周芳的心脏,又是一揪。本能地就想拦住袁无隅,问问他究竟想去哪儿,是太行山还是重庆。然而,她的动作却慢了半拍儿,袁无隅头也不回地走出屋门,快步下楼,转眼,就开车消失于茫茫雨幕中。。
次日中午,骤雨初歇,乌云依旧迟迟不散。
几十辆军用卡车从北平城南门鱼贯而入,一路耀武扬威。
沿途的街道旁,挤满了看热闹的“群众”,前排是日本侨民和有头有脸的大小汉奸,后面则是被汉奸和伪警们强行逼出门外,“积极”观礼的北平百姓。
无论是大小汉奸,还是被迫前来参与的百姓。每个人手里都拿着一个小旗子,在喧天的锣鼓声中不断挥动。挂在城门上、墙上、还有路边大树上的喇叭,则一遍又一遍重复着这次“五一大扫荡”的辉煌战绩,什么“斩首十万”、“匪首皆毙”,将热闹的气氛渲染到极点。
武田正一坐在队伍中间的一辆卡车里,望着窗外的欢迎人群,心中畅快至极。
五一大扫荡的胜利,他居功甚伟。
最初那个向根据地大肆安插特务和汉奸的计策,就出自他的口中。而挨个排查北平城内所有组织和商业机构,不管后者是否亲日,也是他的谋划。至于明松暗紧,放长线钓大鱼等阴谋,不用说,更是他的手笔。如果不是他屡次获得准确的情报,如果不是他用大批金钱收买叛徒,今天这场凯旋仪式,估计还得推迟上个把月甚至一两年!
甚至今天的凯旋仪式,也是他的主张。为了尽快爬上机关长的岗位,他故意将八路军干部战士的尸体和首级,装了几卡车,然后在街道上耀武扬威。他相信,八路军潜伏在北平中的眼线,不会眼睁睁地看着同伴们战死之后,尸体还要遭受羞辱,会成群结队冲出来,然后被他一网打尽!
不过,让他失望的是,路已经走了一大半儿了,期待中的截杀,却始终没有出现。
坐在车上,武田正一皱着眉头四处观望,无论看谁,都像是地下党。
中国人里头,不缺汉奸,也从不却一根筋的家伙。比如前方第一辆卡车上那颗头颅的主人王音,分明已经被包围了,居然还试图提着钢刀以一敌十,结果身体被机枪直接打成了马蜂窝。
还有人头下面那具尸体,如果不是身上的披风太扎眼,特务们还真难从被炸平的山坡上,将他给扒出来。尸体的面部,都被炸得血肉模糊了,居然还牢牢抱着一挺轻机枪!
这家伙可是个大干部,当年火烧南苑,就有他的份儿。这次能将他杀死,也算为华北特务机关洗雪了前耻。
想起南苑两个字,武田正一眼前,又迅速晃过冯大器那骄傲的面孔。再骄傲又怎么着?自己还是将他杀死了,然后还杀了许多他的同伴。然后再一路杀下去,杀遍北平,杀遍晋察冀,杀到所有中国人都彻底屈服!
“轰!轰!轰!” 一连串巨响,忽然正前方传来。武田正一的身体猛地向前一倾,直接撞在了驾驶舱玻璃上。
玻璃破碎,血立刻流了武田正一满脸。他却顾不上擦,推开车门,飞身扑下,“抓八路,将他们一网打尽……”
突然间,他像是被人掐住了脖颈,再也说不下去,只能目瞪口呆的望着眼前的一切。
原本预计会被尸体和人头骗出来自投罗网的大批地下党,却只来了一个。只见此人,丢完了手榴弹之后,立刻拔出两把勃朗宁,骄傲地站在大路中央,左右开弓,朝着汽车上开火。打得负责看管尸体和人头的“帝国勇士”们,东躲西藏!
“乒乒,乒乒,乒乒……” 后面的汽车上,有人用步枪还击。刺客大腿上飘出一缕殷红,半跪在地,却毫无畏惧,继续左右开弓,将看热闹汉奸们打得抱头鼠窜。
“抓活的,抓活的,他是袁无隅,大象公司的袁无隅!” 终于,有特务认出的刺客的身份,扯开嗓子大叫。
刺客抬手一枪,将他打翻在车上。然后调转枪口,瞄向武田正一。
“啊————” 所有勇气,瞬间消失得干干净净,武田正一纵身扑回车厢,两条腿卡在外边上下乱抖。
“乒,乒,乒乒!” 四颗子弹,打在了他两条腿上,疼得他两眼一翻,就昏了过去。
“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 押车的鬼子兵,从慌乱中恢复过神来,用机枪朝着街道上扫射。
袁无隅身体多处中弹,却依旧保持着半跪姿势,向前射击,射击,射击,仿佛身体内血血液,永远都流不尽、
“抵抗者是杀不完的,中华民族万岁” 一个洪亮的声音,在车队前方响起,刹那间,响彻整个北平,响彻整个中国。
乌云瞬间碎裂,阳光万道,照亮古老了城市,也将那不屈的身影,永远印在了这座城市的记忆当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