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他向来是个随遇而安的人,挠了半天头,扒拉下这身臭烘烘的衣服,换上了新军装,背上装满金银财宝的包袱,骑着马在山岗眺望。
夕阳染红了天空,长城在崇山峻岭间蜿蜒而去,世间最壮美的景观莫过如此。
章文龙转身离去,留下袅袅余音。
“大雀,我们回天津过好日子!这辈子都不出来了!”
王大雀发出欢快的嘶鸣,狂奔而去。
“你们是云霞镇人?”
“是的,我们母女都是,孩子她爸不是。”
“明白了,你们这是回娘家省亲。”
“是的,带孩子回去看看她舅。”
“闺女这是还没许人?”
“我家就这个宝贝闺女,舍不得。”
“那是那是,这么个漂亮闺女给谁都舍不得,都说云霞镇出美人,我可算见识了真正的美人,不得了不得了……”
隋月琴丢了一个警告的眼色给女儿,胡琴琴不得不忍着鸡皮疙瘩继续装娇滴滴的美人,跟赶车的臭烘烘男人继续这种毫无营养又毛骨悚然的对话。
长城脚下的云霞镇如此有名,让她暗里挺受用,明里避之不及。
云霞镇在密云县东北,是密云县和古北口之间的咽喉要地,离古北口40里地,离密云60里。
云霞镇是明朝初年为了古北口而建的城,最先不过是石南和石北两个石头砌成的坚固营城,作为屯兵戍守之用。
随着军人和家眷的增加,营城不够用,也确实住得不方便,人们渐渐朝着靠水之所修房子筑路发展,搬到两营城之间的白龙湖聚集而居,在此形成集镇,又在集镇的基础上再修一个石头城,命名为云霞镇,石南和石北两个营城反倒荒废下来。
作为京畿东北的屏障,这座城平时是士兵训练和军需供给基地,战时作为指挥中心,策应各口,特别是古北口的军事活动。
如果敌人突破长城防线,守军就能退到二线防守,从古北到云霞镇一带地势险要,一路上处处皆可重兵拦阻,比如青龙山、北雄关、一夫关、阎王关、黑峪关等等,加上石北路营城、石南路营城、白马关等长城各要隘分布密集,屯兵设防不在话下。
然而,作为平津的锁匙,这里一旦失陷,平津无险可守。
这里城内有湖,城外有河,整座城是建在潮河河畔,一座四四方方的石头城,间或也有关帝庙等土木建筑。
太平盛世,军士有的是闲工夫,开凿出一条水渠引水入城,环绕白龙湖形成一个蓄水的双重保险。城内在四方开了东南西北四门,东南北三门有瓮城城门,西门没有瓮城,城门外除了潮河之外,还有浅浅护城河一条,石桥一座,称为云霞桥。
城内随门设街,因而形成十字街道,分别称为东南西北大街,设有营房、常平仓房、县衙、文庙等设施,城外还有校军场,跑马场等作练兵之用。
和平日久,商贩百姓逐年增加,大家入城之后各司其职,而周围村庄从无到有,越来越多的百姓迁徙到这里来落地生根,农闲时参与训练,农忙时生产,因有一片种什么长什么的肥沃大平原,这一带村庄种菜出了名,菜蔬不仅供应云霞镇,也远至密云和承德等地。
云霞镇有山有水,因为有蜿蜒在崇山峻岭之间的长城作为背景,有世上最壮阔美丽的云霞。
与云霞对应的,是春夏之际平原上一望无际的花海,各种叫不出名字的大小花朵,各种想象不到的颜色应有尽有,且生命力顽强,一年年延伸开来,铺满了长城内外。
山好水好云霞好,加上各种天真绮丽,颇有几分烂漫色彩的地名,找活路的看稀奇的纷至沓来,人来得多,留下来的也多,慢慢有了云霞出美人的说法。
出美人这种事情谁不喜欢,大家也不管真美假美,一个个拍了胸脯美滋滋认下来,云霞镇人不管走到哪里,面上都多几分美人窝自带的光环。
如果不好看,那也情有可原,坚固如长城还经常有个豁口呢。
云霞镇虽小,五脏俱全,目前的镇长由汤主席派驻,是汤部手下的厨子孙望海通过贿赂得的官,除了吃喝平时不管闲事,镇上事务都由商会会长隋月关把持。
商会也有一队人和枪,包括队长统共12个人,由大家出资养着,维护治安消防灭火全由他们管着,钱不多,官不大,事情可不少,因而没多少人愿干,由隋月关自己掏钱自己招人,相当于隋家的私家护兵,现任队长是隋月关新娶的小美人魏小怜之兄魏壮壮。
当年胡一鸣跟随贩售皮毛的骡马队从云霞镇经过,和隋月琴一见钟情,两人原本定居北平做点小买卖度日,张大帅掌管东北,大力吸纳人才谋求发展,胡一鸣和隋月琴夫妻就一块去了奉天,把女儿丢给云霞镇的舅舅隋月关,直到8岁那年才把她接到身边读书。
1931年东北沦陷,一家三口一路逃回关内,胡一鸣在天津开了货栈,胡琴琴考上女警,隋月琴跟着女儿在北平生活。
从密云去云霞还有六十里地,在骡马店随便歇一晚上,明天就能到了。
所谓近乡情怯,或者说得抽空打好算盘,母女不约而同沉默下来,隋月琴忙着纳鞋底做鞋子,胡琴琴忙着绣花,加上两人都换了身朴素的土布衣裳,一路上恨不得一个子掰成两个子花,跟平常的农家女子没有丝毫区别。
一路上嘴巴热热闹闹的车夫跟店东看起来挺熟,一下车就撇下两人独自钻进店东住的小屋,两人喝酒猜拳玩了一阵,相互搀扶着摇摇晃晃敲响母女俩房门。
灯火明亮,隋月琴和胡琴琴交换一个眼色,都不肯起身开门。
敲门变成了砸门,胡琴琴冷冷一笑起身应付,隋月琴转身开始收拾行李。
店东是个就快秃头的中年汉子,刚刚丧偶,听车夫一顿撺掇,心底火苗直往上蹿,硬是用唾沫把头顶几根头发捋到脑后,大摇大摆来提亲。
“胡嫂子,你看我儿女都长大了,只想娶个好姑娘过过安稳日子……”
店东大喇喇坐下来,刚刚开了个头,胡琴琴一抬手,没留神隋月琴比她还快,一巴掌就把她的手打了下去。
胡琴琴白挨了一下,手背通红,气得霍然而起,冲着隋月琴瞪眼。
隋月琴老实不客气瞪了回去,“给老娘消停点!”
胡琴琴桌子一拍,“你也不看看现在谁不消停!”
店东啰嗦一气,见没人理他,急得双手叉腰堵在门口,“胡嫂子,你们倒是给句话啊!”
“不给!”胡琴琴柳眉倒竖。
“不给可不行。”店东又抹了抹几根头发,笑里藏着刀,“咱这么大的店,两个女人都留不住,说出去挺丢人。”
隋月琴直叹气,“当家的不在,我一个妇道人家也做不了主啊。”
店东哈哈大笑,“不要紧不要紧,当家的不在更好啦!哎呀我的美人嫂子,你要是不嫌弃,我收了也不要紧。以后这个店都交给你们娘俩管,我每天喝点小酒就成了。”
“不,我嫌弃得很!”隋月琴才向前蹿了一步,胡琴琴眼明手快,一巴掌把隋月琴拍下来,报了刚刚一箭之仇。
隋月琴到底是她亲娘,可没她这么手重,加上气得眼冒金星,一下子坐在地上起不来了。
“我的小嫂子,不要激动嘛,这生意迟早都是你的……”
店东冲上来准备把隋月琴扶起来,真是香风扑鼻,心旌荡漾……有满肚子的体己话要跟母女两个美人讲……
店东突然没了声,因为眉心多了一把枪。
枪很小,握在胡琴琴的手里特别合适,好像她手里的一根绣花针。
谁也不知道她从哪里变出来的,可以看出来,就连隋月琴也有些意外,一张嘴到现在还没合拢。
店东脸上像是开了染坊,好一个赤橙黄绿青蓝紫,到底没敢用脑袋证明这把枪的真伪,高高举起手来。
胡琴琴露出正经云霞美人的娇媚笑容,“这把小手枪叫做笑笑,我弄回来没多久,您要不要当第一个试枪的幸运儿?”
真中了枪,这可一点都不是幸运儿!店东脑袋变成了拨浪鼓,两股战战,涕泪横流。
入夜,急促的马蹄声停在店门口,魏壮壮领着两个背着长枪的黑衣汉子走来,冲着坐在正中吃饭的隋月琴和胡琴琴遥遥抱拳,“二位老板,我是隋会长派来接人的,请问哪位是隋会长的妹妹和外甥女?”
隋月琴斜眼打量了一下,觉得这人长得高高大大,眉目憨厚,还挺顺眼,冲着他招招手。
魏壮壮连忙上前,“这位嫂子,您有什么吩咐?”
隋月琴冲着角落里指了指,原来能说话的两个车夫和店东都已经被绑上了。
魏壮壮惊疑不定打量地上两个粽子,一手朝着腰间的枪套掏去。
“娘,别闹了,走吧。”
胡琴琴忍不住了,起身拦在魏壮壮面前,“我大舅隋月关呢,他怎么自己不来?”
魏壮壮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位表小姐,被她的美貌小小震了一下,又迅速恢复过来,“表小姐,东家没说要来。”
说实话,隋月琴和胡琴琴一点也不想被人大张旗鼓这么迎回去,隋月琴这次回去还有事情要办,而胡琴琴跟大舅有仇,根本不想去隋家。
魏壮壮看两人没回音,还当人真生了气,竭力挤出一个笑容,“要不我派人回去一趟,请他亲自来迎二位?”
“那倒不用!”隋月琴摆摆手,起身就走。
胡琴琴起身把地上两个粽子松了绑,转身走了。
魏壮壮把两人恭恭敬敬请上马车,由他亲自来赶车,两人终于满意,车帘一放下就打起盹来。
月光如水,马蹄声声,车轮滚滚,母女四目相对,隋月琴迅速拧住胡琴琴的耳朵,势必要让自己每个字都传达到位。
“见到你舅舅,你可千万记得,夹着尾巴做人!”
自家女儿啥德性,她这个做母亲的最清楚不过。
女儿吃过胡二娘的奶,跟表哥大河打着架长大,还一手拉拔表弟小河长大,如今隋月关色迷心窍,老房子搬进一炮弹,说炸就炸,炸完还烧出个七色烟火来,把妻儿抛之脑后,人不见了也不上心……
不管是不是炮仗脾气,女儿肯放过他和那个狐狸精才有鬼。
当然,就冲着嫂子辛辛苦苦把二琴奶大,她自己也不能轻饶了他们这对狗男女!
胡琴琴冲着她挤挤眼睛,一掀车帘,先小小咳嗽一声。
她咳一声,魏壮壮心头抖一抖,还不敢回头看人,闷声道:“表小姐有何吩咐?”
胡琴琴露出无比娇羞的笑容,“魏大哥,我有点内急……”
很快,魏壮壮和两个护兵呆立路旁,车马全无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