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碗。
佩佩连忙起身又下了一碗面,江明月一个劲给两人添菜,朦胧火光中,细妹一边吃饭,一双大眼睛在每个人脸上看来看去,谭小虎吃了两碗面三碗饭才有点饱,本就是孩子心性,一次次和她四目相对,及时送上大大的鬼脸,又次次不落空得到一粒卫生丸子。
“小虎,你姐姐呢?”佩佩看得好笑,只是时间紧迫,不得不打断两人的斗法。
谭小虎还是那个不靠谱的小孩子,长长“哦”了一声,这才想起自己的任务,很有些不好意思,挠着头低声道:“七姐觉得我太没用了,把我交给谷大队长调教。”
细妹又甩了他一个大卫生丸子,低声道:“佩佩,他是跟谷大队长来的。”
佩佩脸色微微发白,“他人呢?”
细妹看向谭小虎,谭小虎茫然摇头,“他说我嘴上没毛,靠不住,让细妹管我。”
“细妹比你还小,怎么管你。”佩佩无奈地笑,“你是来干什么的,我们看看有没有办法帮你们。”
谭小虎挺了挺胸膛,稚气未脱的脸上,有不合年纪的成熟和肃然,“我们要来干大事。”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大家都变了脸色。
这个声音非同寻常,不是一副穷酸打扮没个好鞋好衣好穿戴的伪军,是真真正正日本鬼子穿的皮靴!
江明月仍然一脸笑容,“老婆,我去应付一下,你们先吃。”
捶门声和骂声同时响起,江明月起身就走,打开门毕恭毕敬道:“这是要抓什么人,这么大的阵仗?”
保甲长带的路,后面跟的果然是日本士兵,且是凶神恶煞一般的日本宪兵。
领头的小队长逼近江明月,冷冷道:“广东宪兵司令部来了一份紧急命令:
查有游击队骨干分子谷某人经水路潜入广州行动,现命令立即戒严,采取行动,务必捉拿归纳。”
“江校长,你要是看到这个姓谷的,赶紧向我们报告,皇军大大的有奖!”
保甲长一边冲着江明月严厉发号施令,一边冲着日本宪兵小队长点头哈腰,“这位是前面小学的校长,大大的良民。”
小队长一挥手,大队士兵冲到邻居家搜查,剩下两个士兵进去看了一圈,饭桌上还有不少剩菜,两个人的日子盘碟不少摆,可见是比较富足的人家。
没有发现什么问题,一行人朝着另一条街跑去,江明月关门上闩,抬头一看,谭小虎和细妹都从屋顶爬下来。
佩佩把两人接住,气急败坏道:“刚进城,你们怎么就泄露行踪了!”
细妹接应过这么多人,这还是第一次出现这样的失误,认定是谭小虎不靠谱暴露了,气得悄悄踢了谭小虎一脚。
谭小虎委屈极了,嘟哝道:“佩佩,我真的不知道怎么回事,肯定也不是我暴露行踪,我跟谷大队长分开走的。”
江明月笑了,“佩佩是你叫的,叫师母。”
这一打岔,大家都愣住了。
细妹是本来不怎么爱说话,佩佩还是第一次看他讲笑话,而谭小虎完全不知道怎么接这个茬。
江明月看着面前三个同样的表情,叹了口气,笑道:“我讲笑话这么难懂吗?”
谭小虎干笑两声,算是捧了场。
佩佩轻笑,“行了,小虎,以后你叫他老师,先跟他去学校做工,我们想办法帮你拿良民证。”
谭小虎这才回过神来,从口袋里掏出一个良民证递到佩佩面前,“看,我有,我要干大事,所以我们……”
细妹一脚踢在谭小虎屁股上,让谭小虎把下面的话吞了回去。
谭小虎口中的大事,佩佩早知端倪,江明月既已帮不上忙,她只能自己去想办法。
第二天一早,谭小虎自顾自跑去南石头摸底,佩佩和细妹又来到太平路上的额西药房。
陈老板还守在店内,正用一口好听的北方话送走两个日本女人,见到焕然一新的佩佩和细妹,颇有几分惊喜,连忙把两人让进来。
陈老板喝的是从北方带来的菊花茶,满室清香扑鼻,让人生出几分好感。
佩佩打定主意今天把事情办好,态度优雅,举止从容,有一种由内而外的沉静美丽。
陈老板天天跟日本人打交道,也乐得跟这西关姐妹花聊聊天排遣寂寞之情,加上细妹非常勤快懂事,看到临街店面有些灰土,闷头提了一桶水来擦得干干净净。
细妹表面上是在帮忙,实则是帮佩佩盯着门口的动静,陈老板和佩佩相谈甚欢,很快就到了午饭时间,陈老板看了看表,笑道:“你要是想买禁药,不如先陪我吃个西餐。”
佩佩脸色波澜不惊,“陈先生真是太聪明了,你怎么看出我想买禁药?”
“因为中国人看到这日本招牌,没几个愿意在这里待,更何况你还待了这么久,可见你要的禁药不止一点点。”
“你有多少?”
“我请你们吃完牛排我再告诉你。”陈先生狡黠一笑。
他完全有时间去告密抓人,抓到了就只有死路一条……佩佩在心中反复掂量,笑眯眯看向细妹,“细妹,回去跟你姐夫说一声,我要跟陈先生去吃牛排,不回家吃饭了。”
细妹并不懂掩饰,瞪圆眼睛看着佩佩,一言不发,也不走。
陈先生笑起来,“夫人,你误会了,我的意思是请你们姐妹一起去吃,你怎么可以把你妹妹打发走呢。”
话音未落,细妹像是一头得到攻击命令的小狮子,气呼呼冲上来,强硬地挽住佩佩的臂弯。
佩佩知道被他拿住自己命门,反而不着急了,两人优哉游哉吃着牛排,从东北聊到华北,从上海聊到桂林……
佩佩必须证明自己势在必得,才能取得这场胜利。
吃完牛排,陈先生拿起餐巾擦了擦嘴,举杯一笑,“你要多少?”
“你有多少?”
“是不是我有多少,你要多少?”
佩佩在心中默默算了笔账,咬牙点了点头。
陈先生摇头,“不,你们根本就没有钱。”
细妹一直紧盯着两人的脸,突然抓住陈先生的酒杯,“有钱!”
“那你去把单结了,这里我也是股东,这一顿盛惠五百元。”
佩佩大惊失色,看向细妹,细妹也傻眼了,冲着她直摇头。
江明月确实薪水不错,电台也有一笔费用,可那点钱买情报买电池都不够。”
“自己的事情自己知,你们啊,胆子大本钱小,还是回家好好做饭洗衣服吧。”
陈先生笑了笑,顺手放了酒杯,忽而脸色严肃地凑到佩佩面前,“到此为止吧,我的店是日文招牌,你们上次买药肿着脸,这次登门打扫卫生,再多一趟就要被盯上了。”
说完,他打着响指走向吧台,屁股还在微微地扭,脚步雀跃,像是在跳舞。
细妹把酒杯放下来,垂着头不说话。
佩佩拍了拍她肩膀,“我再去想办法。”
陈先生买完单回来,彬彬有礼把两人送出餐厅,转身拿起一个萨克斯吹起一首婉转感伤的曲子。
佩佩和细妹在街边站着听了一会,手挽手走进川流不息的人群中,很快消失不见。
陈先生目送两人的背影远走,目光复杂而迷茫。
天气实在太热,荣祖戴了凉帽,还是满头的汗水,两条手帕一转眼都湿透了。
走到约好的惠爱东路市场,荣祖一个个摊看过来,走到一家白米摊时,胡骏叔将草帽抬了抬,冲着他殷勤一笑,“老板,您要不要买点白米?”
胡骏叔来到广州多日,将两个子侄派去看铺子,一直在这里摆摊卖米。
荣祖愣住了,蹲下来抓了一把米看了看,低声道:“你这米怎么卖!”
买完米就是买柴,接上头之后半小时,荣祖准时出现在同福柴店门口。
经过一番心理挣扎,荣祖走进同福柴店,不知道是因为密不透风还是别的原因,荣祖汗如雨下,手帕一下子就湿透了。
见到胡骏叔,荣祖似乎闻到他身上和自己身上酸臭汗水味道,不停地皱眉头。
胡骏叔还是一身绸布衫,背着手气定神闲站在柴堆后等他。
荣祖一双眼睛四处看,不停擦着汗水,低声道:“我说骏叔,你在乡下好好的不待,来广州干嘛!”
大概是生怕胡骏叔说出什么惊人之语,不等他开口,荣祖连忙赔笑道:“你想要钱我有的是,你还是回去安享晚年吧,以后我来孝敬你。”
自始至终,胡骏叔像是看一个没长大的孩子,目光温柔。
荣祖叹了口气,“真的,别遭这份罪了,广州太热了。”
胡骏叔笑了笑,“你忘了我跟你说过什么,我们胡家留在西城的还有20多口人,全部都是你的枪。”
“我要这么枪干嘛!”荣祖急了,“等我报完仇,自然会告诉你们,你们好好呆在乡下等我消息不行吗!”
“荣祖,你已经到广州站稳脚跟,有什么计划吗?”
“我能有什么计划,我的计划是找到那个混蛋把他干掉,然后活着从广州逃回去。”
他强调了活着两个字,是因为他真的很怕死。
他怕死,更怕胡骏叔他们口口声声要当他的枪,反过来把自己当枪使。
胡骏叔摇摇头,“你找到他了,对不对?”
荣祖愣住了,将臭烘烘的手帕满脸嫌恶砸在他身上,转身就走。
胡骏叔说中了他深藏心底已久的秘密,是的,他每天看报纸归纳总结,并且利用三水商行跟大本营的日本军官接触的机会,详细分析所有相关人等的情况,终于找到他了。
他叫做谷池太郎,过去是以商人和顾问的身份潜伏在广州,给自己取了一个陈谷池的中国名字,一干就是10多年。攻陷广州的过程中,他功劳显赫却悄然隐退,过了一阵销声匿迹的生活,直到被任命为广州特务机关的机关长才露出真面目。
就是因为对广州了如指掌,他手下有好几个情报小组密探队,把广州的抗日反抗力量消灭得干干净净,目前他在集中力量对付广州近郊最难缠最有名声的谷大队长,他就是从这条线索入手,把这个死敌从茫茫人海找出来。
他真的找到这个仇人,却因为恐惧,只能假装什么都不知道,连枕边人黎丽娜都骗了过去。
胡骏叔没有追出来。
黎丽娜从柴店里面走出来,目光清亮,笑容灿烂,一步步走向胡骏叔。
胡骏叔闻声回头,两人相视而笑。
黎丽娜轻声道:“我知道,他已经找到了,按照原计划进行。”
胡骏叔点头,“黎小姐,谢谢你帮我们。”
黎丽娜摇头,“不,我是胡家媳妇,我是为我自己家做事。”
太平路的爱盛诊所如常开张,不过最近开半天歇半天,生意相当惨淡。
爱盛诊所的招牌下,站着一个黑黑瘦瘦的娃娃脸青年,青年像是病得不轻,捂着肚子弯着腰坐在地上,让路人纷纷望之绕行。
许盛赞用饭盒装了一碗酱油拌饭,小心翼翼抱着走来。
江泠能自己贴路费去医院帮忙做手术,作为当家的许盛赞可不行,诊所开一天要一天的租金本钱,他还得把两人的口粮赚出来。
比如说他今天特别特别想赚钱,因为现在米价疯长,家里已经揭不开锅了。
爱盛诊所看来只有一个病人,许盛赞看那穷鬼模样,恨不得掉头就走——天可怜见,他开诊所不是开粥铺,经不起这样天天施舍,他们也得吃饭活命。
许盛赞脚步比脑子还要快,刚刚停下来,青年就抬起头,仰着脸冲着他手里的饭盒露出得意的笑脸。
“到了广州这个好地界,谁都想赚钱,除了砍头的生意,什么生意都有人抢着做,你为什么就不能好好做点生意,非得去抢着送人头。”
任凭许盛赞怎么啰嗦,江泮呼噜呼噜扒饭,头都没抬。
这可是最后一口粮食,明天只能喝干菜汤了,许盛赞不知道心疼这碗饭还是心疼这个不争气的小舅子,在他身边搓着手转来转去。
江泮吃完最后一口终于抬起头,“姐夫,我姐呢?”
许盛赞板着脸,“有个手术非得要她做。”
江泮眼睛突然亮起来,“我姐医院有阿特平吗?”
“阿特平是日军军用药,我上哪去找!”许盛赞气急败坏指着江泮,“你不要命了!“
江泮擦了擦油嘴,笑着站起来,“就是要命才来买药。”
“买不到!”许盛赞急得团团转,探头看了一眼,极力压低声音,“问都没法问,被鬼子知道要枪毙的!”
江泮正色道:“就算枪毙也得试试,我们的队伍在山里钻来钻去,得疟疾病的越来越多,已经没有战斗力了。”
江泠闻讯赶回,抓着弟弟的肩膀左看右看,怎么也不敢相信这臭小子就是谷大队长,日伪军正在满街搜捕的游击队神人。
抓他的告示早已贴满全城,江泠看他这一身旧黑绸布衫,显得人更黑了,自己的脑袋也更痛了。
江泠对付弟弟自有一套,喝令他不要动,用最快的速度扒下许盛赞的长衫给他换上,看他这黑脸包公的模样又不像什么斯文人,只好让许盛赞去买个粉扑,在他脸上用力涂抹。
江泮笑嘻嘻看着她,“姐,这么大的太阳,一出汗全没了。”
江泠目不转睛盯着他脖子上身上的大小伤痕,和许盛赞交换一个眼色,顿时眼里一片雾气,忍着泪水继续补妆,“那你别去太阳底下走!”
许盛赞加入了扑粉的行列,抓着他的脑袋转了不知道多少圈,头都转晕了,只得坐下来喘气,一边给自己倒水。
江泮抢先一步,一瞬间将茶水倒好,双手恭恭敬敬送到他面前。
这个黑瘦子的神情有从未有过的认真,因为还是一张娃娃脸,又带了几分天真可爱。
许盛赞接过茶,在心中叹了又叹,像是把一辈子的气都叹完了。
江泠一巴掌拍在弟弟头顶,“你自己看看,全身上下除了牙没一块白色!”
江泮哈哈大笑,“哪能,屁股白着呢!”
许盛赞噗嗤一笑,茶水喷了满地。江泠气急败坏,干脆抓着他脑门当鼓敲。
“我还要去见江明月。”江泮仍然笑着,声音却冷下来。
江泠低声道:“他是你大哥。”
“我知道。”江泮眼睛亮晶晶的,“我早就知道了。”
江泠摸摸他毛茸茸的脑袋,手下瞬间温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