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齐湣王大喜过望,“宣孟尝君进来。”又转身一指鲁仲连,“教这个狂士也看看我大齐军威,罢场罚他个心服口服。”
鲁仲连刚刚被“请”到王台右下方的臣案前,孟尝君轺车辚辚进场,车后跟着三骑快马,显然是门客剑士。齐湣王哈哈大笑道:“孟尝君,来得好,你那三个剑士行么?”这便是齐湣王,只要高兴,任何法度恩怨都不管不顾;若是不高兴,既往所有的龃龉都会立即提到口边算总账。孟尝君已经罢相,且明令不许擅自还都,齐湣王此时却将这些都“忘记”得一干二净,一心只盘算着那三个剑士。
“臣之剑士,天下第一!”孟尝君应得一声,轺车已经缓缓停稳,被先行下车的驭手扶了下来。望着高高阶梯之上的王台,孟尝君苍老地喊了一声:“启禀我王:老臣上不来也!”齐湣王哈哈大笑,他实在想不到英雄豪侠的孟尝君倏忽之间变得如此老态龙钟,不禁惊讶好奇又好笑,“来人,将孟尝君抬将上来。”及至四名内侍用一副军榻将孟尝君抬到了面前,齐湣王顿时涌出恻隐之心,大度地笑道:“孟尝君年迈若此,还不忘来陪本王观兵,当真忠臣。你安然坐着便是。”说罢转身对身边两个侍女一挥手,“你二人,用心侍奉孟尝君。”这两个侍女本是齐湣王的贴身侍女,派给孟尝君,自然是极大的恩宠。孟尝君既没推辞也没谢恩,一拱手道:“我王尽管观兵,老臣这把老骨头还经得摔打。”齐湣王笑道:“孟尝君但说,如何观兵?先比军剑,还是先比你的门客?”
“但凭我王决断。”孟尝君呵呵笑着,一副随和老人模样。
“好!”齐湣王一拍大案,“先看孟尝君门客,究竟如何个天下第一?”
“且慢。”孟尝君呵呵笑着,“若我门客先下场,老臣便有一请。”
“噢?孟尝君快说。”齐湣王寻思老人絮叨,有些不耐。
“老臣欲与我王一赌。”孟尝君依旧呵呵笑着,一双老眼晶晶生光。
“赌?”齐湣王生性冷僻怪诞,任何出格的事都做过,愈是出格之事愈发来劲,却偏偏没有与人赌过,顿时好奇心大起,“孟尝君说,如何赌?赌甚物事?”
“呵呵,好说。”孟尝君比划着,“如同宣王赛马,我王与老臣各出三个剑士,谁胜得两阵谁便赢,赌金三千,如何?”
“赌金?乏味。”齐湣王兴致勃勃地笑着,“要赌赌人,如何?”
“赌人?”孟尝君惊讶地张大了嘴巴直摇头,“匪夷所思!如何下注?”
“她们两个,本王赌注。”齐湣王笑着一指两个偎依在孟尝君身上的侍女。
孟尝君皱起了眉头:“垂垂老矣,纵有坐骑,老臣已无驾驭之力了。”
齐湣王哈哈大笑:“那好,随你说得一人一事,本王拿它做了赌注如何?”
“谢过我王!”孟尝君一拱手,“只是,老臣却没有这等‘人注’了。”
“如何没有?”齐湣王一指场中,“无论输赢,本王都要这三个天下剑士了!”
孟尝君不禁大笑:“我王赌得有趣,不论输赢都抢注。如此,老臣也是一般:无论输赢,都得一人一事。”
“这有何难?本王不能白占便宜。”齐湣王大手一挥,“典武官,开始!”
典武官令旗当即劈下:“齐军剑士,出场!”
一阵悠扬号角,两队剑士赳赳出场。齐湣王规矩:寻常校武,各军(车骑步水)分做两方较量;技击校武,却是包括了车骑步水四军在内的混成较量;因了技击之术是所有军士的基础功夫,所以车骑步水四军都得派员参加,车兵与骑兵组成一队,步军与水军组成一队,此所谓“短兵联校”。于是,技击校武成了牵连最广影响最大的综合校武。当然,技击校武之所以朝野关注,最要紧的还是齐人技击之风遍于城乡,齐军技击之术闻名天下。“齐人隆技击”,“齐闵以技击强”,是当时天下的口碑。这个“齐闵”,便是齐湣王。有此口碑,可见当时天下已经公认:齐湣王时齐军的技击之术最强。
所谓技击,是兵器格斗的技巧。寻常分做三大类:长兵、短兵、飞兵。长兵是矛、戈、戟、斧、钺等长大兵器。短兵是剑器、匕首、短刀等。飞兵是轻、重、弩、袖等各种弓箭。寻常技击较量,都是三兵同场进行,场面大,高台观看评点也分外热闹。今日齐湣王别有所思,典武官早已看得明白,便将剑器格斗单提了出来。
齐军剑士三十人列成了一个小方阵,清一色牛皮软甲精铁头盔阔身长剑,大见威风凛凛。孟尝君的三个门客剑士却是布衣大袖长发披散,唯一的武士痕迹,是脚下那一双直达膝盖的高靿牛皮战靴,一副洒脱不羁的剑士气度。
“军剑对士剑,三一较量,第一阵——”
随着典武官令旗劈下,第一排三个齐军剑士“嗨”的一声大吼,铁锤夯地般嗵嗵砸到场子中央。军剑士剑三对一,这也是天下通行的剑器较量习俗。战国时但能以“剑士”名号孤身游历者,即或不是卓然成家的大师,也是剑术造诣非同寻常的高手,与讲究配合杀敌的军中剑技大是不同。只要不是军阵搏杀,人们公认剑士比军士高超许多。于是,有了这“军剑士剑三对一”的俗成约定。
甲胄三剑刚刚站定,眼前红光一闪,一个布衣剑士已经微笑着站在六步之外抱剑拱手:“三位请了。”中间军剑一摆手,三剑大跨步走成一个扇形,一声喊杀,三口阔身长剑带着劲疾的风声从三个方向猛烈砍杀过来。布衣剑士手中一口窄长雪亮的东胡刀,眼看三剑展开已经封住了方圆三丈之地,一声啸叫拔地飞起,雪亮的刀光陡然闪电般扫到了中剑背后。此时左右两剑一齐飞到,一把铁钳般堪堪夹住了胡刀。几乎同时,中剑倏忽滑步转身,长剑灵蛇般从剑士胯下直上。剑士大惊失色,情急间一个空中倒转,方才脱出了剑光。谁知刚刚着地,左右两剑如影随形般指向他的双脚,大回旋掠地扫来,活生生战阵步兵斩马足的路数。剑士连忙再度纵身飞起,中剑却凌空指向胸前。剑士的东胡刀当胸掠出,趁势跃向左右两剑的背后,刀锋顺势划向两剑腰背。按照寻常军剑的身手,远远不能灵动到瞬间转身的地步,一刀划出两人重伤,剑士无疑便是胜了。不想在这间不容发之际,左右两剑竟一齐扑倒在地又连环翻身站起,长剑从躺在地上时一齐刺出,直到跃起刺来当面,一气呵成。剑士挥刀一掠之间,中剑恰恰已经飞步背后兜住,长剑一挥,剑士的长衫拦腰断开,下半截骤然翻卷缠住了战靴,赤裸的肚腹腰身黑黝黝亮了出来。
全场哄然大笑,王台上的齐湣王更是手舞足蹈:“赏!重赏军剑,每人一个细腰楚女。”又转身骤然厉声喝道,“来人,将那个狗熊剑士扒光,乱棍打烂尻骨!”孟尝君大急,正要说话,齐湣王一挥手:“校武法度,谁也别乱说。”
那个剑士面色涨红地愣怔当场,见几名武士手持大棍汹汹而来,向孟尝君遥遥一躬,将那口雪亮的东胡刀倒转过来,猛然刺进了腹中,一股鲜血顿时喷射到迎面扑来的武士身上。
齐湣王哈哈大笑:“好!还算有胆色。御史,也赏他一个细腰楚女。”
“我王是,是说,赏,赏他?”御史紧张得口吃起来。
“还想赏你么?”齐湣王阴冷地拉长了声调。
御史不禁浑身一抖:“臣不敢贪功。臣,立即处置赏物。”说罢走到那个白发苍苍的内侍总管面前低语一句,老内侍向那一排瑟瑟发抖的侍女瞄了一眼:“吴女出列了。”一言落点,那名腰身最是窈窕的少女嘤咛一声昏了过去。老内侍一挥手,两名内侍走过去将那名昏厥的侍女抬到了场中。一道白绫搭上侍女雪白的脖颈,两名内侍猛然一绞,只听一声低声呜咽,侍女软软地倒在一身鲜血的剑士身上……
全场死一般沉寂。
“齐王……”孟尝君的声音颤抖而喑哑,“你,赢了。该老臣说话了。”
齐湣王哈哈大笑:“说,孟尝君随意讨赏,本王今日高兴。”
“老臣只请大王,听一个人将话说完。”
“听人说话有甚打紧?孟尝君,莫非你担心本王赏不起你?”
“老臣衣食丰足,唯求我王,一定要听此人将话说完。”
“好好好,本王洗耳恭听。”齐湣王虽然还在笑,心中已大是不耐。
孟尝君一招手,鲁仲连大步走了上来,一拱手尚未开口,齐湣王已皱起了眉头:“你,不是方才义报过了么?”孟尝君郑重其事地拱手一礼:“臣启我王:鲁仲连天下纵横名士,我大齐栋梁之才也,若仅是带来羽书义报,鲁仲连何须涉险犯难面见我王?”齐湣王淡淡地一笑:“如此说来,还有大事?说,谁教本王答应了孟尝君?”说罢往身后侍女怀中一靠,一双大脚又塞进身侧一名侍女的大腿中,躺卧着眯起了眼睛。
鲁仲连见过多少国君,可万万没有想到生身祖国的国君如此荒诞不经。士可杀,不可辱。尽管孟尝君事先反复叮嘱,他还是几乎要转身走了。在这刹那之间,他看见了孟尝君那双含泪的老眼陡然向他冰冷地一瞥。鲁仲连一个激灵,粗重地喘息了一声,回复心神道:“启禀齐王:鲁仲连经乐毅与燕王会商,议定齐燕两国罢兵修好之草盟,以息灭齐国劫难。”鲁仲连没有立即说明修好条件,只大体一句,是想先看看齐湣王反应再相机而动,不想齐湣王只是鼻子里哼了一声,连眼皮也没有抬起来。心下一横,鲁仲连一口气将约定经过、燕国君臣的愿望及齐国要做的退还燕国城池、赔付财货、王书谢罪等细说了一遍,末了道:“燕王为表诚意,派特使随鲁仲连来齐,恳请齐王以国家社稷生民百姓为重,与燕国修好罢兵。”
“哼哼!”齐湣王嘴角一阵抽搐,陡然两个侍女惨叫两声,重重跌在大石台阶的塄坎上满头鲜血。鲁仲连一个愣怔间,齐湣王已经跳起指着鲁仲连吼叫起来:“大胆鲁仲连!说,谁教你卖我齐国了?退地赔财谢罪,谁的主意?说!”鲁仲连慨然拱手道:“我乃齐国子民,保民安邦乃我天职。齐王要问罪,鲁仲连一身承担。”
“好。”齐湣王狺狺一笑,“来人!将这个卖国贼子拉出去喂狗。”
“且慢!”孟尝君霍然起身,“鲁仲连斡旋燕齐,本是老臣授意。齐王要杀鲁仲连,请先杀田文。”声音虽然并不激烈,但那一副视死如归的气势却是从来没有过的。
眼看齐湣王便要发作,御史一步抢前道:“臣下建言,听与不听在我王,万莫让今日喜庆被血腥污了。”说完向孟尝君飞快地递过一个眼神,示意他快走。孟尝君与鲁仲连昂然挺立,根本谁也不看。此时,齐湣王阴冷地盯了孟尝君一眼,诡秘地一笑,大袖一拂径自去了。御史低喝一句“孟尝君快走!”也匆匆跟去了。
“将钟离燕尸身抬回去!”孟尝君大步赳赳走下王台,铁青脸色对门客下令。
“孟尝君,危险。”一个王室禁军头目小心翼翼地上来劝阻。
“抬——”孟尝君雷鸣般大吼了一声。两个门客剑士再不犹豫,立即将一身淤血的尸身抬上孟尝君篷车。孟尝君大手一挥:“回府,当道者死!”飞身上马,当先而去。校武场的几百禁军木桩般挺立着,眼睁睁地看着孟尝君车马辚辚远去了。
回到府中,安放好剑士尸身,孟尝君抱尸放声大哭:“钟离呀钟离,田文害了你啊……”鲁仲连看得唏嘘不止,却是无从劝起。这个剑士钟离燕,原是燕国辽东的剑术名家,当年因追随燕太子姬平起兵失败而被子之一党追杀,逃入齐国投奔了孟尝君门下,做了三千门客的剑术总教习。钟离燕寡言多思深明大义,历来是孟尝君与燕国联络的秘密使者,对燕齐修好更是上心。孟尝君说他是风尘策士,他却淡淡一笑:“一介猎户子弟,唯愿两国百姓和睦渔猎少流血,安敢有他?”此次孟尝君慨然襄助鲁仲连,召集门客商议,这个钟离燕提出了“剑士介入,使齐王乐与孟尝君言事”的对策。本来,孟尝君最大的担心,是眼看“战败”一方的将军被杀而自己不能出面劝阻。一旦将校武变成门客剑士与军剑之间的较量,门客剑士便可“输”给军剑,一则避免了旧部大将当场被杀,二则可使齐湣王在高兴之时容易接受鲁仲连的斡旋大计。谁知变起仓促,钟离燕不堪受辱剖腹自杀,就连孟尝君与鲁仲连也几乎身死当场。
此情此景,英雄一世的孟尝君如何不痛彻心脾?
暮色时分,哭哑了声音的孟尝君才渐渐平静下来。忙着进进出出替孟尝君照应打理的鲁仲连,也疲惫地走进了书房。两人默默对坐,一时无话可说。
“孟尝君,我总觉得哪里似乎不对劲?”鲁仲连分明有些不安。
“咳!由他去了。”孟尝君闭着眼睛长叹了一声。
“不对!”鲁仲连突兀一句,已经霍然起身,“我去驿馆!”说话间人已快步出门。
大约三更时分,昏昏入睡的孟尝君被叫醒,睁开眼睛,一脸汗水面色苍白的鲁仲连站在榻前。孟尝君从来没有见过赫赫千里驹如此失态,不禁跳起来一把拉住鲁仲连:“仲连,出事了?”鲁仲连咬着牙关一字一顿:“燕国特使,被齐王杀了。”
孟尝君一个踉跄几乎跌倒:“你,你,再说一遍?”
“燕国特使,被齐王杀了。”鲁仲连扶着孟尝君坐到榻上,“一幅白布包裹尸身,写了‘张魁第二’四个大字,教侍从将尸体拉回去给燕王看。”
孟尝君久久沉默了。
“田单回来了。”鲁仲连低声道,“他说,齐王已经断了齐国最后一条生路,劝孟尝君尽快离开临淄,回到薛邑去。”
“仲连,跟我一起走。”
“不。”鲁仲连摇摇头,“我还要到蓟城去,给乐毅一个交代。”
“田单如何?”
“他要安顿族人,转移财货。”
孟尝君长叹一声,泪水夺眶而出:“田齐社稷,生生要被葬送了么?田文身为王族子孙,愧对列祖列宗哪!”鲁仲连无言以对,转身对守在门外的冯低声道:“收拾车马,天亮前出城。”冯一点头去了。当临淄城头的刁斗打响五更的时分,一队车马悄悄地出了南门。在旷野大道的分岔处,一骑飞出车队,向东北方向风驰电掣而去。
四 乐毅临机入咸阳
当鲁仲连风尘仆仆进入蓟城时,乐毅已经南下了。
特使的尸身运回蓟城,燕国朝野哗然。连日之间,“讨伐暴齐!雪我国耻!”的请愿民众潮水般涌向王宫,请战血书一幅幅挂满了宫门车马场。燕昭王召来乐毅,指着在秋风中猎猎飞动的血色旌旗,脸上绽开了难得一见的笑容:“齐王有大功于我也,亚卿以为如何?”乐毅慨然道:“国人感愤,用兵正当其时。”燕昭王一拍掌道:“好!一个月后发兵。”乐毅摇头道:“臣请南下秦国,来春发兵。”燕昭王思忖良久,长吁一声点头道:“还是亚卿思虑周密。齐为大国,燕国吞不下来也。”于是,在朝野请战的愤怒声浪中,乐毅悄悄地离开了蓟城。
合纵攻齐,这是乐毅的长期谋划。燕昭王复仇心切,曾经几次要单独发兵,都被乐毅婉转而坚定地劝阻了。乐毅认为:齐国灭宋后已经成了国土堪与楚国匹敌的广袤大国,论起富庶,更是楚国远远不及,更兼有六十万大军,燕国绝不能鲁莽从事;春秋战国以来,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事比比皆是,以燕国之力,独对齐国尚且艰难,又何堪背后偷袭?要攻齐,就必须联络五强,天下共讨之;否则,宁可不动而等待时机。几经碰撞,燕昭王终是渐渐接受了乐毅的主张,虽然对他国分一杯羹总是耿耿于怀,却也终究不失清醒,一直在耐心等待。于是有了燕国的再三退让,包括灭宋时燕国大将无端被杀而燕昭王反而忍辱请罪。在这近二十年的等待中,齐国终于成了天下侧目的独夫,燕国也通过各种秘密通道完成了与各大战国的秘密盟约。攻齐的所有障碍几乎都扫除了,单等一个最合适的时机。如今,这个时机也送上门来了。
可是,这里缺少一个最要紧的环节——燕国秘密合纵,没有纳入秦国。
这是乐毅精心安排的有意疏忽。
秦为天下最强大战国。按照实力,秦国单独进攻齐国完全可大获全胜。可是,秦国却从来没有进攻齐国的谋划。寻常人难以揣摩其中究竟,乐毅却看得分外清楚。自从苏秦发动了六国合纵抗秦,张仪创出了连横应对,齐国一直都是纵横之争的中心点。秦国连横,首先争取的是齐国。六国合纵,主要争取的也是齐国。所以如此,一则因地,二则因力。因地,齐国地处东海之滨,与秦国相距最远,少有兵戎相见。因力,齐国在摧毁魏国的霸主地位之后,隐隐然便是山东六国之首强,只要齐国稍有游离,不做抗秦阵营之中坚,合纵对秦国的威胁便始终不是根本性的。正是基于这样一个历史渊源,齐国对秦国始终没有中原五国那般滴血之恨。于是,齐国在河外大战中弃联军于不顾而径自灭宋,又在秦军潮水般攻势前丢弃联军而保存实力。有此背弃盟约之举,齐国从此与中原五国反目,成了天下独夫。虽则如此,秦国仍然没有趁势攻齐,而是将兵锋直指魏楚两个老对手。更令人咋舌的是,就在齐国为天下所不齿的时刻,秦国与齐国约定了共同称帝——齐湣王东帝,秦昭王西帝。
乐毅清楚地记得,当这个消息传到蓟城时,燕昭王惊讶得连呼“咄咄怪事!咄咄怪事!”乐毅却淡然一笑:“燕王莫急,此中大有玄机也。”“玄机何在?”燕昭王摊着双手连连摇头,“这分明是东西两强夹击天下嘛!”乐毅笑道:“秦国要在燎炉上烧烤齐国,田地却以为是雪中送炭。”燕昭王默然良久,恍然大笑:“好好好,但愿田地烤个焦黄。”可惜的是,这条老谋深算的妙策却被苏代与鲁仲连破解了。齐湣王田地破天荒地英明了一次,连忙书告天下,取消了“东帝”名号。
值得玩味的是,齐国一取消帝号,秦国也悄悄恢复了王号,“西帝”也消失了。
这起匆匆掠过的两帝风潮,使乐毅真正看准了齐秦两大国的微妙所在。在燕国秘密联结攻齐力量的谋划中,乐毅始终主张不要急于与秦国说破。燕昭王大是不解:“秦为最强,合与不合,皆当早见分晓,事到临头仓促说秦,秦国若责我怠慢,又岂能与我合兵?”当时因有他人在场,乐毅只是笑道:“燕王毋忧,此事有臣斡旋,保得万无一失。”也是燕昭王深信乐毅,从此不再过问。
目下,攻齐时机已经到来,秘密联兵也已经就绪,只要将秦国这只最大的“黄雀”拉进合纵,便没有后顾之忧,届时爪牙齐举,自能一举捕获齐国这只大蝉。虽说乐毅满怀信心,但也有几分忐忑。毕竟,邦国大计只有落到实处,才是真的成功。短短几年,秦国陡然扩张了两个大郡,河内郡六十余城,南郡四十余城,就实力而言,比齐国吞灭的宋国大两倍还有余。更不要说秦国消化新国土的能力比齐国强出了几倍。当此之时,秦国会不会突然产生独灭齐国的雄心?若是秦国有此图谋,燕国的复仇大业大抵要付诸东流了。
这是乐毅唯一的担心。
由于河内已经成了秦国新郡,一过洹水北岸的宁城要塞,便进入了秦国地界。这宁城本是春秋晋国宁氏封地的北界要塞,叫做宁邑,现下已经被秦国改名为安阳,成为燕赵两国进入秦国的第一道关口。勘验过使节关文,已是暮色时分。尽管秦国的这座新安阳整肃异常,乐毅也没有在安阳歇息,马不停蹄地直奔函谷关。凭着河内郡守发给特使的特急通行大令,乐毅在五鼓时分进了函谷关。出了长长的函谷又过了华山,进入关中腹地,乐毅下令车马缓辔,一路徐徐观察西进。路过栎阳与蓝田,乐毅特意停车道边,留心遥望了这两处的山川地势,良久方去。秋阳衔山之时,匆匆进了咸阳。
在驿馆驻扎停当,一番梳洗用饭之后,乐毅乘着一辆垂帘辎车向上将军府而来。
在秦国君臣之中,乐毅最熟悉的,应当说还是宣太后与秦昭王母子。可是,乐毅却不愿意直接晋见太后与秦王的任何一位,而宁可先见只有一面之交的白起。虽说只有一面之交,但乐毅对白起大是激赏。燕昭王曾与臣下议论评点天下名将,感慨吴起之后再无赫赫名将,乐毅却道:“以臣观之,不出二十年,秦国白起将成天下战神也。”那时候,白起还没有打河外大战,军职也还只是个左更,连国尉、上将军还没有做,天下还没有几个人知道白起这号人物。乐毅的突兀评判,使燕国朝堂哄然大笑了好一阵。可乐毅却坚信自己的眼光,白起每打一仗,乐毅都会通过各种途径聚拢密报,精心揣摩白起的打法,从来不放过任何一个细节;然后,乐毅便自己做白起替身,为他谋划下一场大战目标与具体打法。这些年下来,乐毅惊讶地发现:在兵锋所指的大目标上,他与白起竟是惊人的一致。而在具体打法上,则每每不同。更要紧的是,乐毅对白起的秉性操守做了多方秘查,认定白起是个本色英雄,是个响当当的阳谋人物,与白起交往犹如痛饮老秦酒——不黏不缠,清冽醇正,力道灌顶。
上将军府邸坐落在王宫之南的正阳街,林荫夹道,石板铺路,点点灯火中幽静异常。虽然也有车马进入,但决然说不上门庭若市。乐毅目光敏锐,在打开车帘的窗口已经看得分外清楚,进出府邸方向的几乎都是各种军职官员,鲜有高车骏马的重臣权贵。要在他国,只怕恰恰要来个颠倒。到得府前车马场,驭手将车停在一片树影里,下车走到廊下一名带剑军吏前低声说了一阵,那名军吏便匆匆跨进了粗大的门槛。
片刻之后,军吏又匆匆出来,领着垂帘辎车轻盈地进了偏门。
“客来远方,不亦乐乎?”辎车刚刚拐过影壁,道旁树影下一声浑厚的秦音。
“今我来思,行道迟迟。”乐毅听得“不亦乐乎”四字似乎有双关之妙,以为行伍出身的白起也风雅起来,便按照士子唱和之礼,在车上吟哦一句,下车后当头一躬,“燕国亚卿乐毅,参见上将军。”但凡风雅之士,莫不讲求礼节,乐毅官职爵位比白起低了几级,更兼身负秘密使命,自然不敢托大。
白起本是布衣短打兴冲冲而来,突兀见乐毅大礼相见,大是惊讶,连忙快捷一扶不禁失声笑了:“白起村夫行伍,将军如此风雅大礼,扫兴了。”
“上将军引经据典,乐毅安敢怠慢?”
“鸟!听人说过,胡诌一句,甚个引经据典?”话音落点,两人同声大笑起来。白起拉起乐毅道:“走!我有老秦酒,醉翻你老哥哥。”乐毅笑道:“我带来几桶燕赵酒,也不差。”说着笑着过了两进庭院,来到第三进正厅。
朦胧月光之下,乐毅见这偌大庭院除了北面正厅与西面一排厢房,只有一片水池,水池岸边一片沉沉松林,池中一座高大的石山嵯峨矗立,逼得一池绿水成了蜿蜒绕山的小溪,与松林边几张硕大的石案与点点石礅相照应,粗犷简约中弥漫出一股阳刚雄浑之风。乐毅不禁高声赞叹:“凛冽清爽,好个上将军莫府。”白起道:“都是村夫,谁也不会雕琢,便成了这副模样。”说罢恍然转身,一嗓子高喊,“荆妹快来!”
话音落点,一个脆亮的声音飘了过来:“来了,没咥饱么?大呼小叫。”随着声音,一道身影从沉沉松林中倏忽掠到面前。
“荆妹,这便是乐毅将军。这是荆梅,我妻。”
“怪道疯喊。”一头细汗的荆梅男子般一拱手,“见过将军,你的名字老挂在白起嘴边呢。”
乐毅一打量这个身着黑色劲装在月光下目光晶亮英风飒飒的荆梅,便知这个女子决然不是寻常人物,拱手之间不禁由衷赞叹:“龙将虎女,当真天作之合也。”荆梅红着脸一笑:“叫我来定是要酒了,我去拿。”说罢转身,倏忽不见人影。乐毅笑道:“好身手,只怕万马军中也难选几个。”白起道:“直人急性子,我也拿她没办法。走,厅中坐了。”乐毅道:“明月当头,松林在侧,入厅做甚?”白起大笑:“对劲!没人时我也好在这里猛咥。”
正在两人大笑之时,一个奇怪的身形袅袅娜娜飘了过来。走到近前,却是荆梅——两手提着四只酒桶,头上顶着一个大盘,两边腋下夹着两只大皮袋,双肩上还立着两摞大陶碗。乐毅惊讶地“呀”了一声,站起来要接手,却听荆梅笑道:“毛手毛脚,谁也别动。”便见酒桶落地皮袋落桶陶碗落袋间,两手已经端下了头顶的大盘,利落出手,石案上片刻之间琳琅满目,令人眼花缭乱。
乐毅一看,石案上是六个大陶盆,两盆油亮黑红的酱牛肉块,两盆干菜饭团,两盆蒜拌苦菜,六只陶碗的酒已经斟得只差溢将出来,两碗小蒜两碗果醋与几双长大的竹筷,分明是满当当一案军食。白起一伸手道:“乐兄请入座。”荆梅笑道:“白起就好这大案军饭,乐兄将就些。来,坐对面。”原来这石案四尺余宽六尺余长,全部盆碗都摆成了一边一份,中间空阔地带是蒜醋与一大盆绿菜羹,两边案头各蹲着两只红木酒桶,两人对坐一案,倒真是比那单案分食别有一番气象。乐毅原是名将世家,虽也豪爽洒脱,但在饮食起居礼仪与约定俗成的诸般讲究方面却从来循规蹈矩,在燕国是有口皆碑的风雅“儒将”。今日乍见身为大良造上将军的白起如此朴实率真,不禁大是感喟:“唯大英雄真本色,上将军之谓也!”白起搓着手红着脸呵呵笑道:“荆妹与我,都不耐烦琐周章,实在咥饱便是,甚个英雄来了?”
“乐兄,来!”荆梅笑着捧起了一只大陶碗,“我与白起敬你一碗,洗尘!”
“好,干了!”乐毅与两碗一碰,汩汩大口饮尽,包揽不住的酒汁竟顺着嘴角流进了脖子,撂下大碗一脸绯红,“快哉快哉,谢过荆梅。”
荆梅一笑:“我走了。你两个放开喝,醉了有我。”说罢风一般去了。
“上将军府中,不用仆役侍女?”乐毅终于忍不住将憋在心中的一句话问了出来。
“咳!”白起边斟酒边说,“太后赐了一大拨仆役侍女,可荆妹只教人打理杂务,我与她的所有活计都是自己做,不教仆役侍女插手,我也拿她没治。亏了她还利落,我也没个讲究,便是这般了。太后笑我是随妻而安。乐兄你说,我能不教她做?”素来不苟言笑的白起,说起荆梅破天荒一大片家常话。
“有妻如此,上将军之福也!”乐毅叹羡一句,实在是怦然心动。
“乐兄,不要老是上将军叫我。来!干了!”两人干了一碗,白起拍着石案道,“我白起,老卒一个,打仗是咱的活计。上将军不上将军,与交友何干?白起与乐兄虽只一面之交,然对乐兄却是歆慕已久,乐兄当不得叫我一声兄弟么?”
乐毅大是感慨:“说得好,罚乐毅一大碗!”咕咚咚干了一碗,“兄弟,乐毅痴长几岁,倒是远不如兄弟这般真人见识,惭愧也。”
“哪里话来?”白起慨然拍案,“乐兄多年作为,白起却也清楚。当今天下,堪称名将者,非乐兄莫属也。”
乐毅哈哈大笑:“一仗未打,能成名将?兄弟骂我了。”
“不不不。”白起连连摇头,“名将之才,首在图国、料敌、治兵。《吴子》云:‘勇之于将,乃数分之一耳。’乐兄入燕,变法强国,使弱燕崛起;算敌分毫,使仇国步步入彀;治兵以明,倏忽练成精锐新军二十万。更不说斡旋之才,纵横之能。此等大将,已是不战而屈人之兵,若提兵于战阵之间,自是游刃有余无敌于天下,岂有他哉!”
“兄弟读兵书了?”乐毅素来听说白起天赋将才不读兵书,今见白起引证兵书见识精当,大是惊讶,不禁一问,却又不待白起回答便是一笑,“若是别个,倒是不在话下。然若与兄弟将才相比,乐毅实在是惭愧了。”
“岂有此理了?”这次却是白起哈哈大笑,“充其量,我只一个战场之才而已。乐兄出将入相,庙堂运筹决胜万里之外。我,战场之外便发懵,如何能与乐兄之明彻相比?”
乐毅摇摇头淡淡一笑:“将便是将,我只佩服兄弟一人。”说罢又大饮一碗,突兀便道,“兄弟,请教一事:燕国是否到了大打一仗的时机?”
白起目光一闪,脸上笑容倏忽间消失净尽,默然片刻,也是一问:“敢问乐兄如何打法?”
“合纵五国,利市均沾。”乐毅没有丝毫犹疑。
“乐兄此来,联秦出兵?”
“正是。”
又是一阵默然,白起点点头:“该当有这个时机。”
“兄弟是说,还要看燕国给秦国多少利市?”
白起笑道:“乐兄纵横大才,与太后、秦王、丞相去说,我是只管打赢。”
“公私分明,好兄弟也。”乐毅大笑一阵,“来,再干一碗!”
两人至此海阔天空,直到天交四鼓。虽然都是酒意浓浓,乐毅还是撑持着回到了驿馆,白起荆梅也没有执意挽留。若是过得一夜睡得一觉,作为身负秘密使命的特使,与各方周旋都会无端增添一些微妙处。身为大良造上将军的白起,与特使酬酢未尝不可,然则若有过夜之名,便会平添一些多余的解释。心照不宣之下,慨然作别。次日清晨,乐毅醒了过来。老秦酒虽凛冽无双,酒性却极是纯正干净,虽大醉而不缠头,梳洗之后神清气爽。用过早膳已是日上三竿,乐毅登车直向王宫而来。
秦昭王嬴稷早早进了书房,这是他自少年即位坚持下来的常习。
不管太后与丞相如何在实际上掌控着权力,嬴稷都从来没有放纵过自己。不贪游乐,不事奢华,除了睡觉生病,日每天蒙蒙亮进入书房,直到三更过后才离开。读书、练剑、吃饭,都在这里外五进门户重重的书房里。对于政事,嬴稷从不主动过问,然则只要太后丞相来书房议政或请他到别处会商,他也绝不推辞;至于那些必须由他出面的朝会礼仪庆典等,他也会尽心尽力地做得出色;若有适当机会,他也会尽可能地以各种身份去历练自己,譬如河内大战时秘密前往河内辅助魏冄建郡安民。二十一岁那年加冠之后,他依然如此,既没有丝毫显露出要亲政的意思,也没有丝毫的懈怠国事,一如既往地维持着这“太后——丞相——秦王”三驾马车的局面。倏忽之间,嬴稷已经过了而立之年,这个“闲王”也做了近二十年,似乎一切都还要平静地继续下去。在大争之世的战国,大权分散政出多门从来都是祸乱根源,偏偏秦国却很平静稳当,一点儿乱象也没有。说到底,这得归功于他那个极为罕见的母亲太后,只要母亲在,嬴稷宁愿这样持续下去,可是,母亲之后……
“禀报我王:燕国密使乐毅求见。”
“说甚?谁人求见?”嬴稷从沉思中醒了过来,惊讶地离开了书案。
“燕国密使乐毅。”老内侍声音很低,却很清晰。
默然片刻,嬴稷吩咐道:“立即知会太后:半个时辰后,我带乐毅晋见。请乐毅进宫,东偏殿。”说罢匆匆出了书房。到得东偏殿廊下,嬴稷站住了。蓦然之间,他想在殿外迎候乐毅,更想看看这位曾经对他母子有恩的燕国重臣究竟衰老了几多?他很想从母亲的眼光给乐毅一个评判,却又想不清为何会突兀浮上如此念头?
这片刻之间,一个熟悉的身影已经跟着宫门将军进入了嬴稷的视线:除了头上的帅盔换成了特使的一顶不足六寸的蓝玉冠,还是那一领暗红色的斗篷,软甲战靴,步态劲健潇洒。噢!胡须留起来了,络腮长须,脸上黝黑,比当年更多了几分威猛。好!更有气度了。在这闪念之间,嬴稷已经从廊柱下快步走下六级阶梯迎了过来。
“燕国亚卿、特使乐毅,参见秦王——”
乐毅尚未躬下之时,嬴稷已经笑着伸手扶住了:“阔别多年,亚卿别来无恙?”一句礼节寒暄,嬴稷恳切一笑,“母后与嬴稷时常念叨将军,惜乎天各一方也。”
“握得公器,身不由己,尚望秦王见谅。”
“走,进殿说话。”嬴稷敏锐地意识到乐毅巧妙谦恭地避过了太后话题,心头一热,情不自禁地拉起了乐毅。多年以来,他国使节入秦,都是先见太后与丞相,乐毅却是先见自己这个闲王,实在是难得也。乐毅目下已是天下名臣,此举无论如何总是推重正道也推重自己了。
进得殿中,秦昭王立即吩咐侍女煮茶。煮茶,意味着至少大半个时辰的叙谈。从国君接见使节的礼仪看,即或在“礼崩乐坏”的战国,这也是极为罕见的。乐毅正需要相机切入正题的时间,便也坦然就座。此时,一个白发老侍女从大木屏后走了出来,对秦昭王低声耳语了几句又去了。
秦昭王转身笑道:“今日幸得有暇,与将军煮茶消闲了。”乐毅笑道:“正好,我带来了些许燕山茶,秦王可愿品尝一番?”“燕山茶?”秦昭王惊喜笑道,“在哪里?”乐毅啪啪拍了两掌,殿外走进了一个燕国红衣文吏,将一个长大的红色木匣放在了乐毅案头。乐毅将木匣打开,拿出一方精致的铜匣笑道:“先品品,若秦王觉得还有当年风味,我教人送一车过来。”秦昭王打开铜匣,耸着鼻子长长地吸了一口气:“好!是这味。”转身放在煮茶侍女的案头,“改煮燕山茶。”乐毅又从长大木匣中拿出了一只晶莹润泽的蓝色玉盒,双手捧起道:“这是一套燕山玉佩。当年,太后很是赞赏燕山玉。燕王知晓,命尚坊玉工特意制作了这套玉佩,请秦王代为敬献太后。”
秦昭王笑道:“将军与太后相识相熟,自己去见,岂不更好?”
“秦王差矣。”乐毅倏忽收敛了笑容,“当年太后与秦王在燕国落难,生计维艰,可不拘礼仪处之。此谓‘危难不拘礼’。而今,太后为一国母仪,秦王为一国之君,乐毅安敢以坊间交谊亵渎之?”
“将军差矣!”秦昭王照样一句,哈哈大笑,“秦人老话,熟不拘礼。何来忒多讲究?情谊不合,虽寻常百姓也当疏远。情谊但合,虽贵为王侯也可成知己莫逆。否则啊,这太后国君便不是人了。”最后一句声调拉得长长的。
“也是一说也。”乐毅淡淡一笑。
“人言乐毅儒将,今日始信也!”秦昭王喟然一叹。
此时侍女已经将茶煮好,一片浓酽清香弥漫殿中,一入口秦昭王大是感喟:“燕山茶克食利水,当真妙物也!”乐毅笑道:“秦人成于马背,多食牛羊肉。燕山茶粗厚味重,正是当得。”秦昭王恍然笑道:“对也,何不将燕山茶种觅来一袋,秦国南山不能种茶么?”乐毅道:“此事何难?明春我便送到秦王手中。只是水土不同,只怕生出茶来也不是燕山风味。”秦昭王笑了:“也是。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鱼龙变化,又能奈何?”
说得一阵,秦昭王丝毫没有提及乐毅使命的话头。乐毅心念一闪,不知是因为这个秦王没有亲政而不涉国事,还是刻意回避另有安排?否则,他这个特使绝不会在这日常议政的东偏殿一坐一个多时辰。此种情景,在直率的秦国确实少见。思忖一阵,乐毅道:“启禀秦王:乐毅意欲拜访丞相呈交国书,不能盘桓了。”
“好!”秦昭王站了起来,“但凡国事,对丞相说便了。”
“外臣告辞。”乐毅一躬,却又被秦昭王扶住。虽然没有挽留,秦昭王却坚持将乐毅送到宫门,眼看着轺车去了方才回身。
一路思忖着回到驿馆,乐毅已经恍然大悟,断定秦国已经决定了加盟合纵攻齐,只剩下丞相魏冄与自己开价了。因了神交情谊,白起不便与自己“磋商”此等利害国事。因了那段罹难渊源中自己对太后与秦王的恩义,他们母子也不愿与自己讨价还价。所有的难题都留给了那个铁面丞相魏冄,那么,魏冄要的是何等利市?
一过午,乐毅单车直奔丞相府。魏冄果然利落,片言寒暄并看完燕王国书之后直截了当道:“亚卿便说,秦国有何利市?只说实在的。”乐毅也是不遮不掩道:“秦军若出兵十万,自带粮草,可占宋国故地三百里。”
“少于十万,不带粮草,又当如何?”
“丞相以为如何?”乐毅不答反问。
“好!不啰唆了。”魏冄大手一挥,“秦无虚言。燕国与将军,对秦国有救君之义,立王之恩。秦国出兵五万,自带粮草,不求齐国一城一地,亚卿以为如何?”
乐毅惊讶了,默然片刻,悠然一笑:“丞相有求但说,无须反话。”
魏冄哈哈大笑,大步走到书案前拿过一张大羊皮纸哗啦一抖:“亚卿自看。”
乐毅接过羊皮纸,大字赫然扑入眼帘:
秦国书
秦入攻齐合纵,出兵五万,自带粮草,不分燕齐一城一地。
大秦王嬴稷二十三年十月立
下面一方鲜红的朱文大印。
乐毅将国书放在案上,面色肃然地对着国书深深一躬。
出得丞相府,一阵愧疚之情骤然涌上乐毅心头。看来,自己显然错看秦国君臣了。太后秦王与白起,不是碍于情谊恩义回避讨价还价,而是维护他乐毅的尊严,不想摆出施恩于人的架势而使他难堪。魏冄与自己最是生疏,便由他简捷交代了事。由此看来,秦国君臣对伐齐之事早已经有了决断。从大处说,这是舍利而取义,使山东六国生出的“虎狼暴秦”恶名不攻自破。从小处说,满当当回报了燕国之情,秦国君臣朝野从此便可坦然面对燕国。利害道义,权衡到如此地步,堪称天下大器局也。
当晚,乐毅特意来向白起辞行。白起大是惊讶:“乐兄不见见太后便走?”乐毅便摇了摇头:“大计既定,不须烦扰太后了。”白起却重重地叹了口气:“乐兄啊,你却拘泥太甚了!太后气量胜过男子多矣,白起最是服膺,真不忍看她伤心也。”乐毅默然良久,喃喃念了一句:“南有乔木,不可休思,汉之广矣,不可泳思。”不再说话了。白起一挥手:“好。明日清晨,我为乐兄在郊亭饯行。”
“不须了。”乐毅摇头一笑,“国事入秦,兄弟未奉王命,不宜私动。我只问你,攻齐大军,兄弟可否为帅?”
白起一阵大笑:“放着天下第一名将,白起去添乱么?”
“那,秦军五万,何人为将?”
白起慨然拍案:“不管何人为将,秦军都以乐兄之命是从!”
“步军还是骑兵?”乐毅的笑容耐人寻味。
白起目光一闪:“乐兄想要攻城大器械?”
“燕国新军虽成,只是轻兵铁骑而已。”
白起略一思忖道:“五万人马我还是出全数铁骑,以利长途奔袭。攻城大器械在河内安阳还留得几套,正好就近,借你了。”
“好!战后加倍奉还。”乐毅大是兴奋。
次日拂晓,还是晨雾蒙蒙,乐毅给驿丞留下三封辞行书简,便五骑快马出了咸阳。秋高气爽,一路飞驰,大约午后时分到了桃林高地。乐毅归心似箭,不走函谷关大道,要直插山道走一条捷径回燕。
桃林高地方圆三百余里,横亘在华山(西)、函谷关(东)与崤山(南)、少梁(北)之间的巨大四方地带。桃林高地的南部峡谷直通函谷关,是千百年唯一的出秦险关大道。说它唯一,是说只有这条如函大峡谷可通行车马军旅。也就是说,它是大军出入秦国的唯一通道,而不是说单人独马也唯此一途。在这桃林高地的北部,有一条不大的河流叫潼水,沿着潼水河谷有商旅小道直通大河,过得大河,是河内的蒲坂,比东出函谷关近了数百里。三百多年后,这条河谷小道成了与函谷关并行的大道,于是有了东汉的潼关。沧海桑田,潼关渐渐成了主要通道,函谷关便在岁月中渐渐淡出了。这是后话。
乐毅要走的,便是这潼水河谷。
入得潼水,已是斜阳晚照。秋日将苍莽山塬染得金红灿烂。东南的函谷关已经隐没在群山之中,唯有隐隐约约断断续续的号角在残阳中漫游,给这荒莽的山林河谷飘来了一丝边城气息。乐毅翻过了一道山梁,眼前一道淙淙山溪,遥遥便见对面山头上立着一座茅亭,一缕炊烟在茅亭后袅袅飞散,扬鞭一指道:“有高士隐居在此。走,茅亭打尖,歇息片刻。”一马冲下山坡越过山溪,翻上了对面山头。
“亚卿且慢!”随行司马一马超前,“亭下山谷似有军马。”
此时,一个声音悠然飘来:“亚卿别来无恙乎?”
乐毅一个激灵,瞬息之间心头大跳。凝神片刻,在马背遥遥拱手道:“彼何人哉?不见其身。”
“尔还而入,我心易也。还而不入,否难知也。”随着悠然吟哦,一个修长的身影出现在茅亭之下,黑色长裙散发飘飞,信步出亭,婀娜丰满的身姿那般熟悉。
“太后……”乐毅翻身下马,愣怔不前。
“将军不识芈八子了?”
“太后,”乐毅勉力一笑,“流水已逝,刻舟不能求剑也。”
“然则,亡羊固可补牢。”宣太后平静地笑着,“来吧,芈八子为君饯行了。”说着挽起了乐毅胳膊。乐毅面色涨红地将手背了起来:“太后,我跟着便是。”宣太后看看窘迫的乐毅,咯咯笑了:“我说你个乐毅当真迂腐。你我纵有情谊恩义,总还是没有藏污纳垢了。你这避嫌却实在笨拙,入秦不知会我,进咸阳不来见我,离咸阳也不别我。”宣太后声音突然颤抖了,“我母子在燕国近十年,将军不避非议,与我有救难情谊,也曾视我为红颜知己。此等事天下谁个不知?如何我做了太后,你便拒人于千里之外?好便好了,有甚打紧?如此拘泥礼仪,避嫌自洁,岂非凭空惹出新是非来?”
“太后大是!”乐毅慨然拱手,“我却没省出这层道理,实在惭愧。”
“你能不叫我太后么?”
“……”
“在燕国,你叫我甚来?”
“芈大姐。”虽然红着脸,乐毅还是低声叫了一句。
“哎,这便好。”宣太后笑着又挽起了乐毅胳膊,“走,茅亭下一醉。”
正是落日衔山之时,桃林高地的荒莽山塬在漫天霞光中伸展向无垠的天际,苍苍茫茫的桃林将山巅的太阳托了起来,潼水蜿蜒东去,似一匹锦缎飘绕在万山丛中。
两人饮得几爵,宣太后向南边大山一指:“乐毅,可知那是何山?”
“夸父山。”
“这苍苍林海,又是何名?”
“桃林。亦称邓林。”
“夸父逐日,何等美也!”宣太后站了起来,仿佛在喃喃自语,“夸父山,桃林塬,这片山塬埋葬了一个多么壮烈、多么心酸的灵魂。你说,夸父何以要追逐太阳?”
“……”乐毅默然了。
“他是要圆心中那个大梦。饮干了河渭两川之水,夸父还是没有追上太阳,却活活干渴死了,空留下那座默默的大山,这片绿绿的桃林。乐毅啊,临死时看着远逝的太阳,夸父他后悔么?”宣太后的声音中充满无可挽回的失落与惆怅。
乐毅慨然叹息:“他不会后悔。他有来生。”
宣太后笑了,一脸酡红在晚霞下分外绚烂。
乐毅怦然心动:“芈大姐,你我也是夸父逐日。你追你的太阳,我追我的太阳。只可惜,没有共同的太阳。”
“会有的。”宣太后静静地看着乐毅,“虽然不是今日就有。”
乐毅低声吟诵一句:“与前世而皆然兮,吾何怨乎今生?”
“楚歌?”宣太后眼睛骤然一亮。
“屈原。《涉江》。”
宣太后默然良久,叹息一声:“生非其国,遇非其君,屈子悲矣哉!”
乐毅大饮一爵,慨然道:“天地造化,情谊原本多面。我助你脱难,
你助我功业。生其国,遇其君,夫复何憾也!”
“唯余一缕相思,只待来生聚首了。”宣太后也大饮一爵,当啷丢下铜爵一笑,“今日桃林一别,难有聚首之期,芈八子为将军抚琴一曲,以为心中永诀。”
乐毅粗重地喘息着,想说话,终是没有开口。
宣太后走到廊柱下的石案前,肃然跪坐,十指一拂,古琴叮咚破空。
夸父逐日兮 我做河渭
行影大合兮 今生何期
夸父做山兮 我做桃林
相伴守望兮 何在乎一
“大姐,好!”乐毅爽朗大笑,“行影大合,何在乎一?好啊,乐毅终是透亮也!来,我也为大姐一歌,以作告别。”
“你也能歌?”宣太后惊讶地笑了。
乐毅被她一笑一问,豪气顿发,朗声答道:“岂不闻燕赵多慷慨悲歌之士?今日且听我燕山歌风。”倚柱而立,大袖一甩,高亢粗豪的歌声响彻山塬峡谷——
夸父逐日 飘风发发
长鲸饮川 日月之华
颓然一倒 山林崔嵬
无草不死 无木不萎
山水两望 与天地共长
乐毅一开声,宣太后抓起石案上的短剑敲打着铜爵以为节拍,及至乐毅唱完,宣太后当啷丢掉剑爵,紧紧抱住了乐毅。
“我,该上路了。”乐毅轻轻拍着她的肩背。
“去吧。”宣太后放开了双手,“你终是要追赶自己的太阳了。”
火把点点,马蹄沓沓,桃林高地的山道上渐渐消逝了高大的骑士身影。
茅亭外的那堆篝火久久地燃烧,伴着那个伫立在山头风口的黑色身影。